第28章烂柯山
秋贵妃的白鹭生辰宴,就这样以一种极为不愉快的方式结束了。
听说秋贵妃为了尽快将自己从祥嫔的死里摘出来,抓到沈令宜的当晚,就将她扭送出岛,交到曹惟安手上,让天禧帝自行裁决,顺便还把蔡婕妤和沈家二房沈懋的事,也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天禧帝。
天禧帝勃然大怒,当晚就亲手往北苑送去了剧毒的牵机药,冷眼看着她抽搐窒息,柔软的身子蜷缩成弓形而亡。沈懋的遗骸也被曹惟安连夜从沈家祖坟中刨出,丢入磨盘中磨成齑粉,洒在金汁池中。其子,也便是沈盈缺的堂兄,前世伙同沈令宜一道构陷沈蹊谋逆的沈蹈,也被牵连,不仅身上仅有的城卒官身被撸,人也被刺字流放,终身不得归京。
沈令宜的判决自然也下来了——腰斩,即可执行。
白鹭宴还没结束,沈盈缺还没从白鹭洲离开,刑罚就已经执行完毕。两截尸首眼下就由绳索串联着,挂在秦淮河畔,供众人参观,以儆效尤。
从始至终,萧意卿都没来看过她一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倒是廷尉府“好心好意”地安排胡氏去刑场,见了沈令宜最后一面。当天回来,胡氏就得了失心疯,在牢里疯疯癫癫,人都辨认不清,一会儿说牢里闹鬼,沈愈每天夜里都来找她,一会儿又说自己儿子来了,哭着喊着非要去见,有时甚至还笑嘻嘻地吃下自己的秽物。狱卒们不胜其烦,索性拿绳子捆了,丢给她沈蹈,让祖孙二人结伴去南边流放,连中秋节都没让过。
而那边厢,沈盈缺却因举告有功,不仅没有被二房一脉牵连,还得了天禧帝嘉奖,特许她中秋月娘姐可以上同泰寺点灯祈福。
要知道,天禧帝崇尚佛法,同泰寺便是他一手下旨在鸡鸣埭建造,得空便到寺内讲经说法,还曾四次“舍身”于此,使得此地一度成为真正的佛教圣地,香火比洛阳的白马寺还要旺盛,天竺高僧菩提达摩就曾在此驻锡点灯。
沈盈缺能得此祈福殊荣,足可见天禧帝对她的喜爱。
一时间,建康城内想与她攀交之人不计其数,送礼的香车宝驹能从覆舟山一直排到大通门。连她尚未入仕的阿弟沈蹊,和小姨母月如是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连明年四月流觞曲水宴的帖子,都已经提前送上山来。
萧妄虽帮她挡了大半部分,却还是阻不了他们如滔滔江水般奔涌不绝的热情。
沈盈缺毫无办法,中秋节翌日便坐上马车,提前和萧妄出发,南下前往信安郡。
那是一座十足的“山城”,出门便可看见奇峰峻岭,山上的奇花异草比之黟山也不逊色。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因“王质遇仙观棋烂柯”的典故而闻名遐迩的“烂柯山”,也便是石室山。
因着“金铃良人”的传说,沈盈缺一直对那里满心好奇,这次出来,她自然要去看上一看。若是当年那个诓骗阿母买铃铛的癞头和尚还在,她自也是要替阿母“好好报答”一下人家。
在城中寻了间客栈安顿好,她便带上人,杀了过去。
诚如阿母所言,山上的确古木参天,青松翠竹,景色宜人,置身其中,恍如入了仙境。当中一座插天峰更是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顶。
沈盈缺要去的石桥寺,便藏在那片郁郁葱葱的古樟深处。正是黄昏入暮时,寺内晚钟声起,古朴浑厚,伴着阵阵念禅声,有种超脱岁月的宁静致远之感,再躁动的心都能生出泰然之感。
沈盈缺不是佛门信徒,象征性地在大雄宝殿上了两炷香后,便依照知客僧的指引,循着寺内的花树夹道往后山走去,很快便看见烂柯典故中所说的那座“天生石梁”。
当真是巨如天桥,横跨东西,恍如大鹏展翅。早间山上应是刚下过雨,此刻云销雨霁,到处都蒙着一层白茫茫的水雾。石梁便如天界通往人间的拱桥,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石梁上方建有一座七层雁塔,四角各自悬有金铃,风过也无声。石梁下方便是石室,也是道门中常说的福地洞天之一的“青霞第用语天洞”,足有三丈多高,开阔又平坦,数百人同时入内也不会拥挤。室前立着一座八角攒尖的小亭,名唤“曰迟亭”,室后则是一片幽深无际的谷地。
一线天光自石梁中间的狭窄缝隙间倾泻下来,浮尘渺渺,水雾澹澹,衬着寺内的梵音暮钟,当真是世外仙境,让人流连忘返。
沈盈缺不自觉便看得出了神,直到前方响起一阵轻笑,她才恍然回神。
“看来今日来访的小友,还真是不少。”
沈盈缺循声望去,这才发现那一线天光下方还摆着一张石桌,并两方石枰。桌上置有一面棋盘,想来就是典故中说的“仙人棋”。
而眼下跽坐在此间对弈的,是一位大腹便便如弥勒佛、笑起来更像弥勒佛的白色袈裟僧人,以及萧妄。
沈盈缺惊讶地“啊”了声,上前道:“阿兄不是去石室村看望那位被荀家抢了田产的老翁吗?怎的到这来了?”
——不外乎她奇怪,且不说他们此行的目的,就说萧妄的身体。自白鹭洲一别后再见,萧妄身上那股透骨之寒就跟冰雪见t?日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但每日无需再泡汤泉,沐药浴,穿狐裘,身子还越发燥热。她以为这是病体见好的征兆,还傻乎乎地同他道了声“恭喜”,回头见周时予那死灰般的脸色,才知道,这是真正病情加重的情况,一点也不值得恭喜。
沈盈缺甚至发现,他那双原本应该浅褐如琥珀的眼睛,颜色加深许多,瞳孔边缘还冒出了几缕淡淡的红丝。看向她的眼神也日益微妙,仿佛猎豹盯上猎物般,叫她浑身起栗。
偏他本人还一无所觉,犹自跟从前一样优哉游哉度日,和她插科打诨。周时予急得快哭了,他才象征性地吃两服药,以示安抚。
原本今日到达信安郡,按计划,他去石室村看过情况,就回客栈休息,谁知竟又出现在这?
瞧这模样,他和面前这位胖和尚似乎相识已久。真是奇了,一个尸山血海里出来的修罗,跟一个救苦救难的高僧,也能坐下来一块下棋?
沈盈缺不由生出一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怪异感,看向二人的眼神越发好奇。
胖和尚自然不知道她心中天人交战的盛况,只听到她口称萧妄为“阿兄”,诧异地挑了下眉,看向棋桌对面的萧妄。
萧妄面色如常,没去看那和尚,也没看沈盈缺,自顾自执黑子在石桌上闲敲,钻研棋局,一子落定后,方才懒洋洋开口:“我与海粟大师相交多年,难道来一趟信安,自是要上山拜访。倒是你,舟车劳顿了一路,怎么不在客栈好好歇息?别说你是崇尚佛法,迫不及待来山上寻访先古胜迹,就你身上那点慧根,去同泰寺点个灯都能把人家主持的法号报错,来这能做甚,黄鼠狼给鸡拜年?”
沈盈缺:“……”
果然,有些狗东西根本就不值得同情,自己就不该多余问他,让他独个儿病死算了。
海粟大师哈哈一笑,出言打圆场:“智能禅师的法号的确太过普通,郡主一时间记混了也是有的。王爷第一次来山上寻老衲解禅语的时候,不也一样没记住老衲的法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