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在她眼中,这家伙就像是上天派来帮大乾统一天下的神祇,眼里没有七情六欲,只有战争与杀伐。可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分明也喜怒哀乐,高兴了会哈哈大笑,生气了会大发雷霆,虽然依旧乖戾古怪难以相处,却的确有烟火气相伴身旁。
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神祇,而是真真实实的活人。
想来他自己也不希望被当成什么神佛一样的泥塑木雕,被高高供奉在神龛上吧?
秋姜和白露在内室互视一眼,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郡主自秋贵妃处回来,情绪就一直不怎么高,也就王爷有法子,能叫她笑得这般开怀。不合礼数就不合礼数吧,她们只希望自家郡主开开心心,规矩什么的,都让它随风去吧。
默契地将内室通往露台的槅扇关上,秋姜和白露便提着灯,轻手轻脚离开,将空间留给露台上的两人。
沈盈缺笑了足足有半炷香的工夫,才终于停下来,抹着眼角再次拿起那本泛旧的手札,轻声一叹:“其实除了想自个儿学以外,我还想将这本手札编纂成书,让广大医师都能学习感悟,造福大众。”
萧妄眼皮一跳,回头看她,迟疑道:“这本手札是月夫人留下的心血,我虽未曾拜读过,但以月夫人在医道上的建树,想来手札中所载内容定然极为珍贵,你就不怕编成书册后,让别人偷师了去,分了你百草堂的威望?”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哪怕是寻常武馆里的拳脚师父,都会对自个儿亲传爱徒有所保留,似月扶疏留下的医术经验,哪怕真要编纂成书,也应当只在百草堂内部传承,哪里能传给外人?
沈盈缺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抚着手札上早已淡去的墨迹,眼神珍重又柔和,“这不是我的想法,是阿母的。她在世的时候就常说,医者当以‘济世救人’为先,帮派不帮派的都是次要,只要能救更多的人,何必在乎那些细枝末节?这本手札凝聚了阿母一生的心血,我若是为了一己之私,将它永远束诸高阁,才是对阿母最大的亵渎。”
萧妄眼波因惊讶而微微漾动,良久又化作一抹温柔的笑,“阿珩心怀天下,月夫人若泉下有知,定然以你为傲。”
捻了颗杨梅入口,顺口一问,“这手札上都写了些什么?有没有什么见血封喉,又无色无味的毒药配方?若是有就告诉我,我好配来玩玩。”
沈盈缺想到他可能会怎么“玩”,心底不由打了个寒战,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但他这么一提醒,她还真想到了一样,“哗哗”翻着手札道:“倒的确有一个,叫‘七情谶’。”
萧妄手一颤,咬了一小口的杨梅从他指尖滑落,“咕噜”在他平整无污的锦袍上滑出一道汁渍,好在是玄色的衣料,眼下又是夜晚,看不出来,他捡起那半颗杨梅丢到一旁,若无其事地问:“哦,什么毒?名字取得倒挺有意思,还从来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也正常。”沈盈缺不疑有他,“这毒本就不是咱们中原的毒,是从西域传过来的,现如今只有羯人皇室手里才有。”
若不是前世自己曾经中过,她也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种折磨人的奇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妄不置可否,“西域传过来的毒多了去了,这毒有什么厉害之处,值得你这么在意?”
沈盈缺自然不能告诉他自己重生之事,便道:“倒也不是说这毒如何厉害,只是阿母的笔记有些奇怪。”
她将手札放到案上,推到萧妄面前,指尖点着上头的墨字道:“阿母在手札里头记了不少奇花异草,自然也有毒物,且内容多以此毒的品相、香味,还有中毒后有什么症状,可尝试用什么来解毒为主。唯独这‘七情谶’,阿母以上内容一样都没涉及,反倒是着重在讲她如何一遍又一遍尝试配置解药,以及每一种解药配方会让病人出现什么样的反应,又能将毒素驱除多少,足足写了大半本,详细到不可思议。根本不像在记录毒物,而是,而是……”
“而是给谁看病时写下来的病案。”
萧妄淡淡替她补充完,浅褐色瞳孔在月光下微微闪烁,清俊迷人。
沈盈缺用力点头赞同他说的话,看着那一行行熟悉的笔迹,眉心蹙得越发紧。
阿母十岁之后便开始替人行医问诊,救治过的病患不计其数,其中也不乏有中毒濒死之人。自己虽不通医道,但也常在阿母身边帮忙打下手,比如递个药碗什么的。阿母不是话密的人,但在医道上遇上什么疑难病症,都喜欢跟她碎碎念。似七情谶这样罕见又威力巨大的奇毒,阿母若是曾经接手过,定然不会瞒着她,可阿母却一个字也不曾说过。
且这病案上头记载的中了七情谶之后的症状,跟她前世中毒后的症状,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这到底怎么回事?
再看这纸上墨水的痕迹和纸页泛黄程度,这大半本病案写了少说也有十年之久。所以十多年前,到底是谁深入北羯,中了这样的奇毒?现如今那人又可还在世?
阿母又为何瞒得这般紧,连她也不告诉?
无数谜团在脑海中缠绕,仿佛一团乱麻,明明解密的关键线头就在那,她却如何也寻不到。
“别想啦。”萧妄一把抽走她手里的书卷,平平压在镇纸下,“既然想不明白,又何必庸人自扰,不如先说说,你今日为何不高兴?”
沈盈缺心头一颤,没想到竟会被他看出来,她明明藏得很好,槐序和夷则就没有看出来,秋姜和白露若不是随她一块去秋贵妃,只怕也不知道。
再想早间秋贵妃提起的事,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涩又涌上心田,她垂下眼睫,低声道:“没什么,只是头一回来白鹭洲,有些水土不服,睡一觉就好。”
萧妄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和微微抿紧的唇瓣,眸光晦暗幽深,沉吟片刻,忽然问:“你想去江上看涨潮吗?”
沈盈t?缺一愣,没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人却先一步被他从胡榻上抱起来,纵身从望舒楼楼顶跃下。
三丈高的露台,铁桶掉下去都得粉身碎骨,更何况是人?
沈盈缺吓得失声尖叫,魂都快给叫出来,两手死死抱住萧妄脖子,唯恐稍微松开些,自个儿就直接没了。
萧妄倒是一派轻松,怀里抱着个人,身姿依旧轻盈如风,几个闪转腾挪,人终于停下。
“睁眼。”萧妄道。
沈盈缺摇头如拨浪鼓,非但没睁眼,还把眼睛闭得越发紧,脸蛋叫迎面吹来的江风卷着长发呼了满脸,也不敢伸手去拨。
萧妄由不得笑,“适才揶揄我的时候不是还很大胆,怎的现在连睁开眼睛都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