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中尉。”孟琅果断地说,“他是御史大夫之子,又曾任朱营统领,在禁军中声望颇高,且马术高超,武医绝群,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假如他父亲还未回家养病的话。”岳度时叹道,“以如今我和闻老的关系,他怕是不会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冒这个险。”
“您和御史大夫虽有政见之别,但对朝廷的耿耿忠心却是一样的。若您能亲自去闻老府上走一遭,申明利害,兴许前嫌冰消,亦不为难事。”
“你这是想让我跟那群喋喋不休的御史和解?”
孟琅恭敬地说:“堵不如疏。岳相虽然可以堵住御史之口,朝堂之口,却无法堵住天下之口。如今徐风正是危急之时,岳相当以宽大示人,使朝廷上下团结一心,坚如长城才是。”
岳度时自嘲道:“真没想到,原来我身边还藏着一位御史呢?”
“小子只是说出了岳相心中所想。”
“哈哈!”岳相低头笑了几声,说,“你说的不错,那老头子在家躺的时间的确够久了。”
孟琅心里松了一口气。御史大夫如今是廣野余党之首,岳相假如能跟他和解,余岳两党也就能和解,如此,朝廷的分裂便可消弭。他满心期盼地等待着御史大夫重回朝廷的消息,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御史大夫虽然回来了,却没有答应让自己的儿子率兵增援。
他去向自己的姐姐——徐风王的母亲,太后,求援了。众所周知,太后仅有一子,早早夭折,先王为慰其丧子之痛,就让御史大夫把自己当时刚出生的儿子送进了太后宫里,直到妃子所出的徐风王被过继到太后名下。因此,太后对这个侄子异常疼爱,早早地就让徐风王给了他中尉的官职。
太后是个很有耐心的女人,即使在自己的弟弟被逼回家养病时,她也没有在朝廷上说一句话。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心中没有怨恨,她只是忍耐着,等待着。闻中尉的事情不过是条火信子,太后早就想收拾收拾这个独断专行的岳度时了。
之前,她看出徐风王对岳度时十分信赖,便聪明地选择了按兵不动,现在,战争一天天进行,胜利却迟迟不来,徐风王也开始对岳度时感到不满时,她知道时机到了。
她让人把徐风王喊来,在他面前大哭了一场。她一句话不提岳度时,只哀泣先王与三王如何友爱,即使辉王摔坏了先王的印章,他都没有呵斥他一句。可如今,徐风王却为了两只死孔雀和惠王大动干戈,甚至闹得叔侄反目。
她哀泣如今的朝廷实在太陌生。她活了六十几年,还从没见过朝廷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生面孔,其中的许多人她从未听说过,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品德如何,才能如何,而被这些生面孔赶走的却是一些出自德高望重、声威显赫的家族的人。这些家族可都是徐风的栋梁。
她还哀泣自己从没听过这样奇怪的事情——把保护徐风王的禁军和中尉调走去打自己的叔叔。这些人可都是徐风的精锐,他们应该被用在最重要的地方,而不是充当押送士兵的看守!
她最后哀泣自己的失职。她向先王忏悔自己未能好好教导徐风王,以至于他不仅对朝廷失去了控制,还破坏了先祖定下的条条金科玉律。
徐风王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在哭泣的太后面前却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他慌不择言地向太后发出各种保证,好不容易才将这尊大佛送走。
那之后,徐风王心里起了一团无名火。他突然觉得自己曾经的老师一点都不可信了。这段时间他给了岳度时毫无保留的支持,可这位老师却似乎没能使任何问题得到缓解。徐风王开始感到厌倦,但他不愿意跟自己的老师起冲突,本能地,他选择了一个代言人——御史大夫。
无论朝廷的局势如何变化,率领援军的人选都必须尽快确认。既然御史大夫不愿让自己的独生子离开廣野,岳度时就必须在两天内找到一个使双方都能满意的新人选。但他已经将徐风的老贵族得罪了大半,要再找到合适的人选谈何容易。这个时候,孟琅隐隐地有了一种感觉。他觉得,他该站出来了。
论门第,他母亲是徐风的长公主,他父亲是徐风的公侯;论才能,他文通琴棋书乐,也曾带兵打仗;论威望,他的两个兄弟都与禁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他是能最快使得两派达成一致的人选。
孟琅向岳度时表露了自己的意愿。岳度时并不愿意让孟琅去,因为他再找不到一个人能像孟琅那样快地处理各种文书,记下各地的黄册名录,而且没有一点失误。孟琅是他在朝廷上最信任的人,也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假如岳度时失去孟琅,就无异于失去了一条手臂。
但岳度时也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平定三王之乱。
孟琅自请带兵在朝堂上引起了一些震动。人们没有想到他会应下这桩苦差事,但人们也没有理由阻拦他——谁愿意去应付那些不得不用绳子拴着的强征而来的士兵?谁愿意跟那些禁军背后的世家大族结仇?谁愿意跋涉数百里去往危险的战场?那里可是有三王的三十万大军。
孟琅很快获得了任命。他带着那一万多人离开廣野时有许多大臣来送行,不管政见之别,年龄长幼。这些人知道,他们把孟家的最后一个儿子送上了战场。
孟琅的离开让他们想起了正在义关战斗的孟诚和已经战死的孟璋。突然间,人们记起了孟家的贡献,忘记了那些阴险的流言。毕竟,谁能指责这个父子四人全上了战场的家族?谁能怀疑他们对徐风的忠心?
岳度时千方百计也无法平息的那些流言因为孟琅的请命忽然消散了。不过,孟琅并不知道自己离开后廣野发生了什么,他一心一意地赶往战场。
孟琅虽然身份最尊贵,却从未叫过苦,因此,那些禁军也不自觉地收敛了些,不敢抱怨路途的辛劳。又因他把自己的衣食分给了那些穷苦的士兵,与他们同吃同住,那些满怀怨恨的士兵的敌意也减轻了许多。
尽管如此,一路上还是有不少士兵逃跑。正当孟琅头疼的时候,冬子——就是个在江县随他去信关的粗眉汉子,献上了一个计策。他劝孟琅将五个士兵编为一组,假如其中一个士兵逃跑,其他四人都要处死。这原本是官府追讨租税的方法。
离开信关后,冬子作为有功者回了廣野,成了一名百夫长。孟琅未曾料到会在这次出征时再遇见他。起初,他觉得没必要杀死那四个无辜之人,但冬子说,要是他不这样做,逃跑的人压根不会减少。
孟琅不信邪,可冬子不幸言中。逃跑者不仅没有减少,甚至大大增多了,因为剩下的人为免受罚,常常跟着要逃跑的一起走。
于是孟琅同意了冬子杀人。
这个有着凶悍眼睛的汉子一只手按住人的脑袋,一只手从背后抽出朴刀,往下巴下一滑一拉,血就喷涌而出,人抽搐着,发出了鸡叫一样的声音。冬子把还没死透的人往地上一推,就去杀下一个。这恐怖的景象不断上演,深深地铭刻在了每一个观看者的心中。自然而然地,他们也记住了观刑的孟琅的表情。
孟琅平时脸上的表情总是很温和,但在行刑时,他的神情却很冰冷。他不笑,也不恐惧,也不厌恶,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接一个被割断脖子的人。那神态让人不寒而栗,即使当他再次微笑时,士兵们也无法忘记这种恐怖的感觉,他们不由自主地开始敬畏孟琅了。
孟琅不仅同意冬子处死逃跑者,也开始鼓励告密。告密者,不必死。自此,逃兵终于减少了。然而,孟琅曾获得的寒门之兵的爱戴也荡然无存。“伪君子”,他第一次听到了这样的指责。尽管冬子源源不断地把那些非议他的士兵的名字送到他面前,孟琅却没有任何动作。
“让他们骂吧。他们的同伴被我杀死了,难道还不能发发牢骚吗?”孟琅这样对冬子说。事实上,他觉得挨骂能让自己好过些。
当孟琅面无表情地看着冬子杀人时,他强迫自己记住了每一个死去的人的脸。因为他的无能,他不得不杀掉他们。假如是大哥带领这支军队,他相信绝不会有人逃跑。在信关时那些士兵没有一个逃跑。归根到底,是他能力不足,做不到以德服人,只能用杀戮维持领导。
他不适合打仗,孟琅想,他真不适合打仗。
但他依旧成功地率领这支军队及时和余太尉汇合了。看见这个风尘仆仆、稍显疲惫的年轻人,余太尉十分惊讶。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孟琅,感慨地说:“你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个将军了。”
“太尉谬赞了。”孟琅苦涩地向余太尉行礼,问,“太尉大人,现在战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