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
众人离去,钟离淮才发现静静站着的赵宣,刚才便神游天外,别人玩笑时,他还在发呆,这下人走光了,他仍旧矗在那儿,活像个雕像。
“赵参将?赵参将?”钟离淮扯着嗓子叫唤。
赵宣这才回过神,高门大户中养出的白嫩肌肤泛上红意,目光闪烁,嗫嚅不语。
钟离淮叩了叩新到的案,等他回答,这赵宣一定藏着事儿,想同他说,又怯懦得不敢开口,犹豫不绝。
赵宣耷拉着眼皮,遮住眸中彷徨。
钟离淮继续等,又不是啥大姑娘,整这么害羞干嘛。见他还不开口,轻声道:“你只管说,凡是你想,我尽全力保障。”
眸底闪过热切,像是憋满的海豚,即将泄气,小心道:“将军,约莫知道属下的家世,属下乃是赵家的庶子,可世家阴私多,属下的姨娘原本只是小小琵琶女,她身世大抵是不好的,父母双亡,在乞丐窝里长大,一日冬里,偶遇一伶人弃了琵琶,她巴巴地伸出发裂肿胀的手捡了,不是为换钱好填满只塞了雪的肚子,只是觉得那伶人弹琵琶的样子真美,她瞎琢磨几年,竟也弹出了像样的曲子。”
赵宣眼中包了团泪水,却固执地没流下来,:“在街头弹几曲琵琶,赚了些银子,便请专人教,她弹得更好后,成了酒楼茶楼弹琵琶的常客,能得不少打赏钱。她常同我说,那时,她只想攒银子,攒够后,专门开间乐堂,只教琵琶,忙忙碌碌便是一辈子。她没什么大志向,一眼望到头的生活也是好的。”
一瞬的停顿,眼里尽是湿红,“有的人,想飞上枝头,可有的人,觉得平平淡便是真。姨娘想成为后者,却偏偏成了前者,赵尚书掳了属下姨娘,玷污了她,很快怀孕,成了他众多妾室之一。她心态大抵挺好,照样摆弄她的琵琶,赵尚书当时宠她,众人也不敢说什么。但腻的也快,很快又失宠,她照样摆弄琵琶。”
赵宣吐了口浊气:“后来,谁都可以踩她一脚,她浑不在意。直到……赵府主母冲进姨娘院中,觉得她的靡靡之音败坏门楣,便将陪了姨娘十多年的琵琶给砸了,那天,她终是哭得不能自已。但我却很开心,因为她盯我的时间多了。她一点点衰败,我却一天天在欺辱中长大,性子也越发怯懦,全然不像她一样果决。”
钟离淮唏嘘,但他共情能力不强,适时发问:“然后呢?”
“唔……她很果决,她弄疯了赵府主母,让赵尚书再无……的能力。赵尚书勃然大怒,将她杖毙,尸体扔在乱葬岗,而我……却懦弱得连安葬她都不敢。”那一刻,他想成为她娘亲的样子,超俗于世俗,却也可以在世俗中玩闹,在桎梏中勇敢。
可他……终究不是。
“你娘是奇女子,错不在她,只是……这浊世容不得她的剔透。”困时洒脱,仇时有度,不多拿一分,也不多杀一分。
赵宣清澈眼眸染上阴骘,晒笑道:“属下也这样觉得,尽管大多数人说她不孝不恭不敬不贞不淑,罪大恶极,死后是要下油锅的。而且,属下觉得不够,罪魁祸首还活得好好的,娘亲怎么会心安呢?所以,属下头一次勇敢了回,尽管我知会获罪,也还是将赵家往下推了一把,未曾想,国公爷却放过了我。”
沂水一役
钟离淮轻叹,道:“所以,你是为了……”
“将军,这次去沂水,带上属下吧,属下……想试试。”赵宣紧紧手,上次将军同他提的时候,其实他并非不心动,暗下找了千般万般借口,总不过只是太懦弱罢了。这一次,他想像娘一样,往前迈一步。
他娘死前,从未惧过,只是她一直放心不下性子绵软的儿子,少见地落了泪,并不细腻的手牢牢抓着他的手,声音沙哑得厉害,同他说对不起,往后不能再陪着他,让他坚强些,好好活着,若觉得不开心,离开赵家,去哪儿都可以,只要他活得快乐,她便死而无憾了。
但他终究还是一成不变,窝窝囊囊,浑浊地过着让他不快乐的日子。
钟离淮沉吟不语,其实此次危险系数并不大,但他总觉着不安。犹豫一瞬,转而一想,赵宣难得这样坚持,错过了说不定就没有了。也不想打击赵宣摇摇欲坠的自信心,便道:“你既有如此志向,我必定支持,也祝你往后走得康庄大道。”
赵宣心中感动,除却娘亲,将军待他再真诚不过了,感激道:“多谢将军。”
“嗯,既如此,你便去寻吴参将,此次少不得相互配合。”
“是,将军。”
……
沂水乃是郦水支流,并不宽,但水足够深,勉强容一大船通行。水上雾气蒙蒙,隐隐瞧见条条大船,行得并不快。
“将军,抢水滩到了。”赵宣道。
钟离淮抬且望去,抢水滩位于沂山东边山脚下,很宽阔,此刻乌泱泱立了不少人,北齐军骑着马,穿着甲,南辰兵灰头土脸,衣衫褴褛。
“你们先放人。”钟离淮大声喊道。
北齐军干脆得很,将南辰兵齐齐送上大船,因北齐伏虏多,船有些满,每只船都零零散散装了些,勉强装下,钟离淮这才将将安心,刚要下令放人,却只见飞来几只火球,齐齐砸在船上,船上顿时火势大涨。
火舌曼延,火在沂水上连成一片。
钟离淮:这帮人是疯了吗?他们的人还没有下船。
钟离淮令赵宣吹一声号角,意为开炮。角声在沂水上响起,却并未有火炮声。钟离淮定眼一瞧,只见刚刚上船的人,竞是斩断了北齐伏虏的绳索,北齐军像疯了似的,抢着武器就是乱砍,血色在火光中异常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