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因为不是亲生的。由荷尔蒙分泌产生的爱意不足以让她爱他有如亲生儿女那样,又或者血缘的关系让他们之间无法心意相通,他们对他只是养大他的人,而不是父母。
后来,张远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养父母的恩人,因救他们而死。年轻的丈夫为了报答救人者的恩情,决定要向对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对待恩人的遗孤,甚至决定不再要自己的孩子。而刚结婚的年轻妻子,此时正处于丈夫虎口脱险后的喜悦、担忧、后怕,刚结束了惊惧的情感,还充满了对前途美好的期望和离奇的失而复得的混乱之中,垂着泪,几乎不能拒绝地答应了这一要求。在之后的日子里,身旁的丈夫酣睡之时,她有时也会睁开眼睛喃喃自语,质疑这个决定。无论是对于作为提出者的丈夫,还是作为执行者的自己,她想,对于恩人的儿子,她更多的是敬,甚至于畏,而不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对自己儿子的爱。儿子仿佛是这家中最重要的客人,照顾儿子应该被看作是一种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她怕自己养不好他,乃至于最后变成一种负担。
王海桐的童年很是无趣,自己每每想起来,翻来覆去,怎么想都是无趣。王海桐的身体自幼羸弱,很少与同龄人玩耍,父母也担心他的身体,让他少出门,他只好在家读书、看报、看画册以及做白日梦。做白日梦是每个孩子童年阶段的要事,对于不能出门的王海桐更是如此。做白日梦能摆摆脱自己这副躯壳的限制,创建自己的世界。
久而久之,王海桐对世间万物运作转化,对某些事物形成的解释都有一套自己的理论。譬如将数字2看作来自小鸭子,画册上的画是蜡笔画了之后用小刀刮平的,又在太阳下晒,所以才会成为现在的样子。有一段时间,妈妈好像也觉得不知道孩子在说些什么,他经常向妈妈问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比如,玻璃匣子里两个像融化一般的跳舞小人儿,就像他曾亲眼见过,好像是真的属于他的这么一件东西。他向妈妈仔细地描述脑海凭空呈现的那样东西,那时妈妈似乎在忙些什么,只是含糊的应了一声没有看见之类的。这是孩子的思维,孩子的行为大人是不会懂的,他自己也模模糊糊明白,这只是一件自己创造出来,自己认为属于自己的这么一件东西。仿佛从那一刻,他明白思维中存在的东西不是真的存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在才是真实的存在。
小学的时候,老师经常说写作业要先写上姓名,班级在最上面,每次都要先写,在家写作业也要先写。他觉得很疑惑,你怎么能保证家庭作业的名字到底是先写的还是后写的,无论先后写,它们不都是呈现在哪里。而后,他又想象了一幅画面,老师在窗台架着一台望远镜,看他的学生是否在写作业前在上头先写上名字。一一记录下来,第二天在课堂上当众拆穿他们的谎言。又或者老师穿着紧身衣,戴着眼罩,轻巧的从一个楼间越到另一个楼间,猫一样手脚并用,无声无息的踮脚落在你的窗台上,拿着一副镜片,是幽幽绿色的小望远镜。从窗外透视,你有没有在写作业时先写上名字,甚至更恐怖,出现在你家电视上,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他觉得小时候的儿子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孩子,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大声的说:“爸爸妈妈,你们快看快看。”爸爸,一个多么亲密的字眼,他觉得幸福,不会再有一个这样的好孩子了。仰起头,圆溜溜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望着他,两只豆腐一样嫩的小手拉着他的大手,叫爸爸,爸爸。如果,有一个和自己血缘相亲的孩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反正不会再有别的亲属,这世上与他牵绊最深的也就只有我了吧,不会有人从他身从我身边带走的,就算没有血缘,这也只是我的孩子了吧。幼稚的面庞,幼猫一样濛濛的眼睛,怎么不会让人对他充满爱怜?看着这样一个柔弱的小生命,我几乎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他想刻意忘记自己在林仁信墓前承诺的认祖归宗什么的,待他如亲子,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不就好了,其他的话说不说有那么重要吗?
那天晚上,他看见林仁信站在他的床前。被承重梁压断成几块的脊柱重新拼接起来,也不能重现他往日挺拔的风姿。像孩子白天搭的歪歪斜斜的积木,他整个人的上半身呈s形扭曲着,曾经冷静又坚毅的面庞上是层层迭迭的烧伤,沟壑纵横,几乎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他面向这位父亲,一手撕开因烈火而烙在皮肤上的防护服,指着里面空空的腹腔问他,你看见我的心了吗?我的心脏去哪儿了?一滴滴混着烟灰与尘土的浊血汇聚成一股,蜿蜒而下,沿着裤脚一滴滴落在地面上,血腥气萦绕在鼻尖。林仁信的眼睛一蓝一红,茫然无神,眼神空洞,好像忘了自己在寻找什么。张志毅想挣扎着坐起来,挡在睡在中间的孩子身前,却发现身体怎么都动不了,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在医院治疗烧伤被束缚带绑着的时候。第二天,张志毅又来到了那片废墟,林仁信被倒塌的钢筋混凝土块压着,只露出头和一只手臂,手臂像枯朽的老树根一样向前尽力伸着,像抓住路过他面前的每一个人。蓝眼睛在一片昏黄的背影中格外显眼,另一只眼睛被头上散落的绷带挡住,嘶哑的不成样子的嗓子喊着,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有儿子,谁来救救我?林仁信转头看见了他,手臂竭力往前伸展,想要抓住他的裤脚来,眼球暴吐出来,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把我的心脏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