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弦凝指咽,声声弥漫着弹琴人心中的苍凉孤寂之感。
君钰缓缓睁眸,瞧着对面的美人,缘识夫人也凝视着他,唇角微翘,却皆是半晌不语。
百花雕双孔雀纹莲底的金炉上缓缓透出舒人心扉的轻烟,丝丝缕缕,飘入天光与幽暗静谧之中。许久,缘识夫人终于是深叹一口气,忍不住先开了口:“侯爷好气度,妾身都这般了,还肯来见妾身。”
君钰瞧着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眸子,点点头,仿佛几日之前眼前女子对他痛下杀手的事全然没有发生过,他神情淡漠地道:“夫人和本侯长得如此相像,想到今日过后这张脸要从这世上消失,本侯难免觉得可惜,夫人一直于陛下所言,要求见本侯,盛情难却,本侯便跟随常大人过来见见夫人。”
“如此,原是陛下打算要赐死妾身了……”缘识夫人眸中微微一黯,君钰身侧的宫人此时上前一步,将盒中的茶壶和茶杯取出,摆在托盘中呈向缘识夫人:“这是陛下赐给夫人的玫瑰花果茶。”
君钰眼角一飘,补道:“里面加了‘夕颜酔’,陛下说有夫人陪伴的时光很是让他心悦,陛下希望夫人走得不会太痛苦,喝了这‘夕颜酔’一个时辰后会渐入昏迷,而后在无知无觉里永眠。”
早就猜到有今日的下场,缘识夫人的面容很是平静,她起身走至那宫人的身前,袖手一擡,自行倾杯斟茶,缘识夫人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顿首跪拜道:“妾身谢陛下隆恩。也谢侯爷给予妾身的体面。”
“不必,本侯只是想给自己体面。”君钰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摆弄着手中的玉雕文玩,懒懒回道,“谁让你的模样长成了这般,本侯只是爱重自己。你宫内的人皆会有个体面。”
言罢,殿外跟着的侍卫进门将内殿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也拖了出去。
垂首之人眸中一颤,她道:“侯爷,妾身……他们、罪不至死……”
“夫人知道本侯初入官场的官职是什麽吗?”
“……”
“出仕不久,本侯就进了军营,入伍第一日,周子达将军就对本侯说了一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斩草要除根。”雕玉在君钰灵活的手指上来回翻滚,君钰瞧着那玩物微微反光的玉面,嘴角微翘,一双漂亮的眸子却有些冷意,他继续说道:“夫人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本侯跟夫人讲礼数,亦或者是对人産生了怜惜之情,皆是因为本侯自幼的修养教本侯如此,而并非因为本侯是什麽纯良懦弱之人。夫人读了这麽多书,这还不明白吗?”真正心思单纯之人,从来走不进这宫阙高堂利益之顶,亦或者走进了,便很快在这金色笼中被囚至死。
“……是妾身才短思涩,强人所难了。”
其实在动手杀君钰之前,她就想到过她宫内的人皆会被她牵连,但现下见到君钰如此冷酷,缘识夫人心中还是起了一阵颤意——到底是这些人忠心耿耿地陪伴自己在这冷寂的宫内渡过无数时光,人非草木,她又如何真的能做到无动于衷。
她,的确是忘记了在这个宫内看着温文尔雅、贵体娇弱的君钰曾是一个手染血色的杰出将领。可如今,她已被剥夺封号,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也已经无能为力。
缘识夫人拜完,缓缓起身,整了整自己淩乱的衣摆,摸了摸鬓发,她确认自己端庄得体,这才望向君钰,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我这样打扮好看吗?”
她于青莲金边绣的帷幔下婀娜而立,金色的流苏在她头顶轻轻摇曳,浮光笼罩了她半身阴影,却掩盖不住她花容月貌,一颦一笑,恍若天人。
“夫人自是风华万千。”君钰不紧不慢地回道,他对于美人向来很有耐性,何况眼前人跟他长得是如此相似。
君钰细细打量了她半晌,又道:“夫人今日打扮得很是别致。”
“侯爷是想说,我这身打扮不同往日,显得十分奢华是不是?战乱使我自幼流离,见惯了穷苦辛酸,我如何能不爱着金银宝饰。”缘识夫人微微一笑,走向屏风另一边,拿起那厢没做完的梅花压纸灯笼,抚摸着上头镶嵌的玉石,眼眸低垂地继续说,“玄真者,玉之别名。这就是陛下给我取楚玄真这个名字的意思。主人喜好如何,我便是会被调教成哪般模样,也本非我自己喜爱的模样。从那日被拘禁,我就明白自己的下场会如何,想来也没必要继续按照主人的喜好谄媚打扮了。陛下赐我那般多的金银,我总要趁着自己活着的时候享一享这份恩赐。这几日,我一直是这般盛装打扮着,如此想来,现下见了侯爷也不算失了体面——真是羡慕侯爷,生来拥有我希翼的全部……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陛下那样待我好过……陛下……”
缘识夫人修长的手指勾起灯笼上头未曾编织完的装饰彩绳,她一双眸子神色迷离,顿了顿,喃喃:“陛下……陛下是真的待我很好很好,我以为陛下是真的圣心怜我待我这般好,陛下……是真的很爱慕侯爷,所以……才会对我这般的好罢……”
玩弄手中玉饰的手稍稍一顿,君钰擡眸瞥了缘识夫人一眼,却不作声。
“侯爷,你知道吗?陛下不仅给我换了身份,纳我为妃,他还亲自教我读书习字,认理学武,还待我体面尊重,在陛下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将我当成过是一个人来看待,纵使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本以为陛下是像他说的,真心爱我的……帝王之爱,纡尊降贵来说爱我这样一个卑微的人,是真的很让我迷醉,我便沉溺了那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