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巨大黑犬,从那一天开始始终不离开他的身侧。在他幕天席地休眠的时候,就躺在他的身边,用皮毛为他提供冬日难得的温暖。但从不让任何其余人近身。他的手指在长冬的黑夜中,轻轻一点一点梳开巨犬身上打结的,与他的军装一样沾满血污的黑发。轻声对他讲自己成长的约克郡谷地,讲那满山的羊群,绿野中如云朵游荡。他在黑犬的耳边说,等这一切结束了,如果你愿意,我想带你回我的牧场,你一定会喜欢约克。说不定还能成为很优秀的牧羊犬。又抬头看天上星辰,看漫天繁星如诸神的眼睛。星光摄人,躺在索姆河的原野上,只能看见流云低走,遮住了月亮。忽然抬起手,对着天穹上某处,说,你看见那颗星星了吗。那颗最亮的星星,是大犬星座阿尔法星,它的名字,叫西里斯。你也是大犬呀,不如我叫你西里斯。忽然感觉脸上温热,是黑犬结结实实地舔了他一口。他忍不住笑,揉一揉巨犬的耳朵。轻声念了一句尼采的句子。像是在解释什么,又或者是兴致所至而已。他说,在世人中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皿里痛饮。在世人中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污水也可洗身。夜风自西北吹送,一人一犬仰起头,望向黯淡的夜空。浩瀚天河泼洒到此,与地面上的索姆河交汇一处,亿万星砂之间簇拥着残月,好像熔炼的纯银。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三日,安可高地战役。驻留军从北部向西瓦尔山脉进攻,他也是其中一员。大地都好像在脚下颤抖,他在枪林弹雨中奋力奔跑。所有人都觉得,战争中的人是有目的性的,甚至于使命感的,然而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不过是顺水推舟,刚好被推到了某一个情形当中而已。他也一样,是被推到了某个情形之中。他看见了他的同僚,与对方正要迈步踏上的地雷线。那一瞬间,容不得任何思考,他几步冲上前,呼喊说闪开。他的第一反应,是要伸手挡住那人的步伐。但来不及。一声巨响。他感觉到心脏剧痛,耳边蜂鸣,整个人已经飞出去数米远,重重砸落在地面上。地雷爆炸时的弹片,穿破了他的胸腔。可是并不是穿透伤。他失去了意识,但是尚未失去呼吸。那一天,有人看见一只黑色的,如獒犬一样身形的大狗,背着一名重伤的士兵,闪电一样跑进安可高地的医疗帐篷。十一月战役后,在索姆河战役中重伤的战士,被经过哥本哈根,送回英国。史称丹麦计划。因弹片所伤而不得不被撤往后方的他,本来应该登上一艘被称作弗尔摩沙的医疗船。但在途径哥本哈根港的时候,因路途遥远而颠簸,挪动了本来卡在心小静脉与右心室之间的弹片。十二月十一日,他被埋葬在哥本哈根驻军医院,今天的哥本哈根综合病院。与其余两名同时期阵亡的将士一起。威尔士郡的下士佩申斯,与澳大利亚皇家军的下士穆迪。他们三人,都被丹麦军队,以军礼厚葬。哥本哈根驻军医院,今天的哥本哈根综合病院。那是我出生的医院。也是我接受心脏置换手术的医院。最后一次回医院复查,医生告诉我,新的心脏,在我的胸腔之中,愈合可称得上是奇迹。除却皮表的伤痕,已经看不出是移植的结果。他说,从今往后,你就是一个完全健康的正常人了。跑跳运动,都完全不会有任何问题。听到那句话的那一瞬间,我几乎忍不住自己的心情,想要哭泣出声。他说得对,我的心脏,再也没有痛过。从那之后,西里斯·布莱克也再没有来过我的公寓。我去找过他。学校里的同学说不认识这么一个人。后来我去了他工作的那间护工中介机构,他们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更没有这样的一位雇员。我打电话给父亲,向他核实,他说,他没有为我找过护工。因为选择尊重我个人的意愿。又问我怎么了,恢复的情况如何。他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我去了他的公寓。那座阿玛岛上,靠近音乐学院的三层小楼。我去的时候,楼下大门刚好是开着的,由此拾级而上,旋转楼梯一步一步爬上去,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只知道,在寻找他的这一个星期中,不过是短短一个星期,我却觉得像是度过了难以描述的漫长岁月。我以为我独居已久,再重新回到这样的状态,应该轻而易举。但是不是。我想念他,想念他在公寓里扔得到处都是的衣物。想念他为我做的每一顿食物,想念他为我念的童话书,想念他为我的讲的那些睡前故事。他为我唱的歌,对我讲的拙劣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