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二年,教堂建成,本来以河流命名的小镇于是更名为希尔科内斯,意即教堂矗立的海岬角。同年三月,这座教堂迎来了第一个受洗的婴儿。北地常年气候恶劣,地势多岩石,海岬角上大部分区域寸草不生,不足以支撑任何农业生产。当地居民多数为萨米人,是拉普兰的原住民,养殖驯鹿,以捕鱼和狩猎为生。受洗的婴儿,就生在这样的家庭中。他长着棕色头发和蓝绿色的眼睛,不说话的时候,瞳仁深邃如镇外的大洋。可惜这孩子出生就有严重的肺部疾病,不能长时间在严寒之中行动,因此也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猎手。说来奇怪,这样的疾病,在萨米人的基因当中少见,一般来说是只有因落水受寒的人才会受此影响。婴儿长成了男孩,因身体原因,常常独来独往,孤身在镇外的山上设下捕兽网,以此补贴家庭。他不是最强壮的猎手,可是是最聪明的。温和而慧黠,因此受到镇民所爱。他的话不是很多,且对于人间琐事,所有萨米人关心的气候,食物的获取或者采集,甚至对宗教的虔诚,都不甚感兴趣。经常一个人坐在冰雪覆盖的高山上,静静看洋流带冰山涌动。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他遇到了此生命运最关键的决定之处。巴伦支海夏季多巨鲸,但是座头鲸从不轻易靠近人类所居的海岸线。冬季多生活在阿拉伯海之类的热带区域,更不会在极圈内出现。萨米人称座头鲸为大翅鲸,成年鲸身可达十六米,胸鳍大约六米长。因跃出水面的时候,胸鳍如翅膀展开,形态好像在飞翔,因此得名。那个希尔科内斯的长冬之夜,男孩从城外的雪山上,远远看到了银灰色的大翅鲸。像来自远古的,众神的号角,他先是听见了从海面下传来的鲸语。这样现象,超出他的认知,因为座头鲸只在繁殖季呼叫,北境人因此认为,巨鲸的鸣唱只用于求爱。他站了起来,以为这样反常的响动,会惊动整个希尔科内斯。食物贫乏的时候,萨米人也以猎鲸作为捕食手段之一。鲸脂可制成蜡烛,点亮极圈内的长夜;肉类可腌制冰冻,利于保存;皮层可制衣物。他见过自己身为渔夫的父亲与村中其余人合力猎鲸,知道这是北境渔民的谋生之道。可是心中不知为何,希望没有人能伤害这一条鲸鱼。但出乎意料,镇中毫无动静,好像隔着这么近,却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鲸语一样。峡湾之中,海水忽然涌动,有模糊的轮廓破水而出。他看到巨大的尾鳍翻出水面,星月笼罩之下,宁静得近乎温柔地,带起白色浪花。不像巨大的海洋动物,却像是美人,轻轻提起裙裾。这样的优雅。这鲸身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月光映照下,这一只巨鲸的皮肤,不同于一般鲸钟的灰蓝,竟然是纯粹的银灰色。那种颜色,有某种隐隐约约无从追寻的熟悉感。如此遥远,遥远得好像都不是他自己的记忆。忽然之间,踪迹又消失不见,海面上一片平静,只有一片看不分明内容的墨蓝色。少年人四处探寻,最终不得不接受也许那巨鲸已经就此离开这片水域。又或者,干脆就是他的一场幻视。即将转身归家的那一刻,他听到巨大的水声。那是多少寻常人一生都不能期望亲眼目睹的画面。星光月下,他看到巨鲸一跃而出水面,曲线划过夜空,身躯庞大如山峦,遮盖住圆月。疏忽又没入水中,溅起高大数米的水花。连站在山丘之上,好像都被散落的水花溅到了脸颊。静静站在原地,他被那一瞬间惊人的美所震慑,一时间说不出话也不知该如何动作。他不信宗教,但就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人间真有神迹。巨鲸重新没入水面,但是并没有消失。他看见银灰色的鲸身漂浮于水面上方,缓慢地上升。对着他,从冰山游荡的峡湾间,抬起一双非人的眼睛。鲸怎会如此。棕色头发的少年人怔怔向远处伸出手,好像要触碰那双眼睛,可是隔着这么远。又好像阻隔开他们的,并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距离。巨鲸在峡湾之中展开胸鳍,在他面前,缓慢地拨水徘徊一圈。山海之间,鲸鸣回荡。他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也迎着呼啸寒风,伸展开双臂。好像要拥抱住什么原本不在那里的人。那年长冬,极夜的第一片雪花,飘飘摇摇,轻轻落在他的掌中。那是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天。极夜之中,捕兽夹也获取不到什么猎物,大雪封住山路,数月没有贸易往来。储存中的腌鱼与木柴渐渐减少,到了镇上粮食几近枯竭的时候。如此情况下,希尔科内斯的渔民,决定冒险出海,在巴伦支海近海处试一试运气。所有有能力的成年男性,都被要求一同出航,因极夜中的近海,除却船灯,其余时候很难视物,如此需要众多人手帮助。渔船在镇外的布克峡湾中下了三网,除却零星鳕鱼与多春鱼,几乎一无所获。渐渐渔民们互相低语,说这次出航,大约是被众神诅咒,所以一无所获。北境人相信巴伦支海的海面下,沉睡着中庭巨蛇。绝不会在黑暗的极夜中,随意向广阔的公海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