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斯只不过漫不经心地摇头笑说,你看太多故事书啦。我躺在浴缸里,感觉温暖的水流包裹住全身酸痛肌肉与骨骼,好像回到婴儿未出生时的胎腹中,又或者灵魂穿越生死之间的灵薄。能听见西里斯在外面客厅用他的数位电子琴键谱曲,一个一个音很缓慢地蹦出来,像是他的思考过程。好像是独立存在,音律又偏偏纠缠不清。我觉得很安静,好像就要在这样柔软的氛围当中睡着。键盘乐的声音像是他在对我说话,像每一天沉沉夜色中,温暖黄光照映下,他为我念童话故事集作睡前故事。我听出来熟悉的主旋律线,是他唱给我的安眠曲。我书架上有一束玫瑰,也是西里斯买的。原先是玫瑰最炽烈的艳红,后来慢慢枯萎,现在远远看去是黑红色,像凝结的血。从前花开败了,我会一支一支扔掉,如今发现只有这样的时候最有自己独特的美。我总觉得自己其实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大部分的真实的自我,都深藏在大部分世人触碰不到的地方。可是真实自我,与世界上其余人的不一样,总也不会超过自己能够想象的极限。银河系漫游指南里写,在宇宙某星系的某螺旋臂末端,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星球,上面生存着一群形态如微生物大小的智慧生命。他们的生存环境是一棵树,生在某一枝树干上,在另一枝树干上长大,在某一座树洞壁上刻下关于宇宙,灵魂,与生命的意义的诗篇,最后在另一个树洞里死去。一生都在这棵树上度过。我想其实我与这些微生物,并无区别。宇宙浩瀚庞大,而我渺小尚不如尘埃。信仰是安慰剂,意义是自我欺骗。但有西里斯陪伴着我,叫我觉得,这样微不足道的存在,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值得留恋的。有一点说来奇怪,初见的那一天,护工的工作档案上,明确写着他的手机号,我本来没有试过打电话或者发短信,毕竟我们两人每一天都见面。不在一起的时间,只有西里斯需要上课,或者需要乐团排练的时候。只有某一天我独自在家看葡萄酒鉴赏的时候,福至心灵,发过这样的信息——记一下,下次有机会要买这种酒。是西西里产的一种自然白葡萄酒。我听人说不错,而且瓶子好可爱,可以插花。始终没有得到回复。试着打电话,也没有人回应。我险些以为有什么事情发生,整整担心一个下午。然而当西里斯晚上出现的时候,他只说抱歉,把手机忘在了音乐学校的储物柜里。可以理解,于是我没有深究。事后想来,觉得在这样一个人人科技不离手的时代,他说自己将手机忘在了学校,也没有任何想要去取回的姿势,我竟然不曾质疑。是日天晴。夜间窗外哥本哈根的天空,是宝石一样的午夜蓝,始终没有黑透。我们的床单也是这样一种蓝色,配上灰白绒毯。像是置身于大雪地与冰川之中。大约是因为如此。睡前看书的时候,我先迷迷糊糊地睡着。醒来看见西里斯还在灯下靠坐,很随意地翻看一本马勒传记。我哑着嗓子,很慢地说,我梦见,我们在挪威北部的拉普兰。我住在海岬角上,能看到很多冰山漂浮而过的小房子里。而你是一只常居深海的大鲸鱼,告诉我可以带上自己的木头房子,绑在你背上。一起去周游世界。他好像是笑了,又好像是在深深呼吸。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拂过我的头发,许久没有回应。我也没有动,余光看到他测过脸,定定看窗外漫天星月。久到我以为就要这样重新睡着,西里斯忽然说,挪威北部的极圈内,有个地方,叫做希尔科内斯,是一座建在海岬角上的小镇。他的声音很低靡,像一首摇篮曲。他说,那镇外,是巴伦支海,极夜的时候,可以看到冰山飘流而过,映着天上的星光,就像你的梦里那样。他的声音很平和,其中并无什么情绪。这不同寻常。其实我很少见到西里斯这样严肃的样子,印象之中,大部分他嘻嘻哈哈,与大学里所有热衷于社交的同龄男生并无不同。那一刻他的眼神也很远,远,且无可以辨别的感情。我被其刺痛,好像在说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但究竟是何缘故,我无从辨别。他的故事里说,挪威的长冬太清寂,只有漫天星辰与偶尔闪现的北极光,像航船的雾灯与荡漾水波,在云海之中穿行。满船清梦压星河,大约是这样的画面。迷雾与积雪一样遍布山间,人迹罕至,好像北欧神话中北方亡灵的居所,尼福尔海姆。小镇所在的大区芬马克,是挪威与俄罗斯交界处,大部分土地常年被冰雪覆盖,不生树木。十八世纪末期,曾经因此向挪威更南部的山谷地区购买过樽板教堂的部件,希望以此在镇中心建造自己的教堂。后来由于种种传说,这批建材被当地居民认为不详,最终没有原样重建。只不过取了其中的一些零件与板材,构建出了今天的希尔科内斯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