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静,这里没?有霓虹彩灯,也没?有车水马龙,手机电筒发出的光孱弱,一蓬蓬杂草被拨开,又悄无声息地合拢,麂皮靴一次次踩进湿泞的水渠里,晏在?舒的裤腿边沾了一圈泥,她拉下帽子,抬眼往前看,夜云横斜,连排的农院静静卧在?巨大的山影里,山影的边角贴着一方方橘灰色的木窗,随着距离拉近,依稀能听见?一两声犬吠。
吠得最凶的,是?西边那座灯最亮的院子。
姜杨嗓子都哑了:“大家的意思我理解,该有的补偿一分都不会差你们的,笠恒药业如?果做出了承诺,法院一定会督促执行。”
“胡说!”立刻有人?跳起来,“不可能!”
“就?是?!”边上?有附和的,“你要捅人?老窝,还想人?从兜里掏钱?不可能给的,荣辉从县里一走出去,大家伙的赔偿金就?打?水漂了。”
“对!谁给钱,听谁的!”
雍如?菁大声说:“给不给还不一定呢,空头支票你们也接。”
“空头支票?你来说说,你给得了空头支票吗!”
姜杨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大家不要被一两句话误导了,没?有法律约束,没?有舆论监督,笠恒绝无可能轻易给出赔偿金,从这点上?看,我们是?殊途同归。”
“可去**的吧!你们记者都是?油嘴滑舌,又拿不定事,又满嘴跑火车,信你们就?有鬼!我们也不伤你不害你,但你们得在?这院子里待到赔偿金到手,但你们要敢跑,”当中那男人?把师徒俩的手机一顿踩,“我杨老六反正是?烂命一条,我豁出去,这钱也得让我孙儿拿了!”
一群人?乌泱泱地嚷半天,拉扯间,雍如?菁的登山服都剌了几?道缝,那么病弱斯文一个姑娘,脸煞白,却死死护着师傅不让他们碰,哄闹中,门口突然响起三道敲门声。
沉闷,有力。
在?这一刻产生了某种戏剧性效果,一两秒的安静过后,院子里的不安躁动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有人?往后退,“警察?”
“不会是?警察吧。”
“我可什么都没?干啊,我只是?来要钱的啊……”
哐啷哐啷的,各色木棍农具掉了一地,这时人?群里走出个年纪稍大的男人?,骂了一句,理理领口,往前拉开了门闩。
门口却是?个一个高高俊俊的小姑娘,穿件灰衣裳,踏双泥靴子,背着双肩包,就?跟刚刚放学回家过周末的学生一样,但那眼神不同,笔笔直的身板儿也不同,这不是?小地方养得出来的精气?神,她说了句“借过,”就?这样拨开门口的男人?,径直往里进,把左左右右的人?打?量一圈,把这农院的布局和方位也打?量一圈。
晏在?舒是?摸着石头过河,穿过茫茫夜色到这山脚下是?全凭一腔孤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也怕死,她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学生,幸而天真犹在?,理想未死,关键时刻还真能把生生死死置之度外。
有些由?她捅出来的篓子,也得由?她捅得更大才行。
农院里拉拉杂杂得有二三十个人?,兄妹俩往里一杵,输人?也不能输阵。
于?是?裴庭跟着往里进,他混的圈子杂,失恋时把想不开的事儿干了个遍,寸头纹身耳钉样样来,偏偏有一张国泰民安的脸,加上?工作原因,最近天天正装不离身,乍一进来,真不好分这到底是?个混混头子,还是?个有点分量的人?物。
这点矛盾感,和突如?其来闯进谈判地的微妙危险性糅合,院子里持续沉寂着,观望着,判断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往他们的来路看,但除了一片漆黑,别的什么也没?有,人?群就?又动起来了,有人?悄悄拎起了农具,看他们的目光里带着危险的审视。
那男人?把院门一关,雍如?菁朝晏在?舒挪两步,两边阵营泾渭分明,气?氛再度紧绷起来。
晏在?舒的眼神在?姜杨和雍如?菁身上?扫过去,摸出手机,晃了两下:“我打?荣记粉面过来,来时买了彩旗小卖部的一瓶水,路过裁缝铺和张扬画室,上?下二十来个人?证,都知道我往这山脚来了,一个小时后我没?出去,当地警务室就?会接到报警电话,大家都是?街坊乡邻,没?必要闹这么难看,是?吧。”
她笑笑:“所以我们长话短说。”
这时候,人?群骚动,先?头开门的那个男人?走出来,像是?个话事人?,往下压了压手:“你也是?记者?”
“不是?,”晏在?舒摊开手,“但笠恒的黑幕,是?我捅出去的,听说笠恒给所有受害家庭承诺了三百万赔偿金,我特地来看看。”
这时候,有人?认出了她,是?了,几?年前谢女士乐团的演出海报在市民广场挂了好几个月,母女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加上她这幅几年没变过的齐刘海黑长直,要认出来不难,于?是?有人?也嚷:“那你是?奔着什么来的?也想让我们那三百万打?水漂?”
“这怎么说的,”晏在?舒拽着书包带,语气?轻松,“我就?来看看,哪个傻子上?了这当。”
一石激起千层浪,都不忿,都凶悍,都认定了三百万都要归入囊中,而这两个年轻人?指定也是?来搅局的,于?是?对面那乌泱泱一群人再度开始展露出了敌对情?绪,用一种沉默却冷血的眼神看着他们,如同看一群困在圈里的羊。
裴庭都紧张了,怎么不紧张,甚至往前迈了一小步,而雍如?菁此时伸伸手,轻拽了一下他的袖摆,就?这一晃神的功夫,晏在?舒干脆把书包一撂,搁在?了劈柴的墩子上?,笑眯眯地问他们:“笠恒给你们的赔偿金多少?三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