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识秋呆滞地靠在软枕上,看着正在与医生轻声交谈的父亲。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医生的脸上再次出现了方识秋不愿意看见的表情。方识秋低下头,狼狈地移开了视线,忽然一阵微弱的铃声响起,打断了远处的交谈。父亲对医生说了声“抱歉”,握着不停振动的手机走到方识秋身旁。“爸爸出去接个电话,小秋要听医生的话。”父亲抚摸着方识秋的头,细细叮嘱着。方识秋发现父亲额角的白发比起过去又向上蔓延了许多,侵吞着原本属于黑发的领地。他闭上眼,温顺地蹭了蹭父亲的掌心。“我知道的。”他一直很听话,所以梁暝才会夸他。父亲在房间外接电话,医生接替他的位置坐在了方识秋身旁。“最近感觉还好吗?”医生语气温和地问了一些问题,方识秋不太愿意回答,但他答应了父亲,还是忍着不适告诉了医生。“可以适当出去走动一下,散散心。”医生温柔地建议着,但方识秋不想离开房间。“……我想待在这里。”他不可以出去,梁暝不会同意他离开这里,他会被外面的狼群撕成碎片。医生为难地皱起眉,又问:“那去露台呢?”“露台下面的花园很漂亮。”“可以的话就去露台走一走,不想走的话坐在那边吹吹风也好。”方识秋知道露台下面的花园有多漂亮,那是他亲手设计的,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只是比起站在露台俯瞰,比起走进那座花园,他更喜欢坐在落地窗前,越过透明的玻璃遥望它。医生问完问题,很快就离开了房间。方识秋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茫然地看着落地窗前的画架。他看见画架下的地砖长出了青草,开出了一片洁白的小雏菊,白色的小花在没有打开窗户的房间里晃动,亲昵地触碰着立在草地中央的白橡木。那是花园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花朵,可方识秋分明记得,他已经错过了小雏菊盛开的春季。又是幻觉。方识秋麻木地收回视线,推门而入的父亲轻声唤着他的小名。父亲的脸色很糟糕,嘴唇颤动着,张开又合上。方识秋觉得父亲应该是想告诉自己一些糟糕的消息,但自己的情况让他无从开口,只能露出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爸爸。”方识秋善解人意地开口,“我想睡觉了,你去忙吧。”他不想让父亲为难,也不在意父亲隐瞒了什么。没有什么会比现在更糟糕了。方识秋没有再留意父亲,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前机械地重复着张望。窗下浅橙的玫瑰已经凋谢,秋日绯色的杜鹃与落日的晚霞辉映,被雨水洗过的玻璃上印着大片洇晕的橘与粉,雾状的云从玻璃边框之外飘来,缓慢地逸散在橘色的海里。西沉落日的光芒散落在白色的地砖上,沿着微微凸起的血管和筋骨攀上纤细的脚踝,将那一小片苍白的皮肤烘得发烫。双脚完全浸没在温热的阳光里,方识秋低下头,在那片流淌的碎金中幻想阳光啃噬皮肉的疼痛,想象它嵌在骨骼之间的璀璨模样。方识秋沉溺在虚无的臆想中,身旁的护工递来盛着药水的玻璃杯,他又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喉咙和颈部多次受到创伤,声带脆弱易损,不过是和父亲说了几句话就嘶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方识秋温吞地喝着没有味道的药水,不知过了多久,玻璃杯中的水位线降下一半,母亲又打来了电话。护工为方识秋接通电话,母亲温和轻柔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小秋好些了吗?”护工替方识秋回答了,母亲自言自语地絮絮叨叨着,冗长繁杂的话语钻进方识秋的耳朵,又从另一侧溜走,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短暂沉默片刻后,方识秋听见母亲发出了和父亲如出一辙的叹息。“那个人已经死了,不能伤害你了。”“妈妈会经常来看你,小秋也快点好起来吧。”被电流扭曲变质的声音在空气中飘散,玻璃杯中平静的水面掀起涟漪,透明的液体随翻覆的杯口倾倒,溅起一地碎金。“……谁死了?”方识秋望着漆黑的屏幕,大睁着的眼睛里亮起颤动的光。夏日余温未散,他却惊出一身冷汗。安乐死梁瞑死了。从母亲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方识秋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原来梁暝没有厌烦。他不想杀死他们,也不想让雪山肆虐的风雪替他毁尸灭迹,只是像过去那样暂时地离开,甚至可能还在计划着下一次到来时要如何折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