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在前排低声交谈,方识秋坐在靠近机尾的座椅上,趴在窗边看远处的天空。飞机起飞的时间正好是北国的傍晚,落日缀在云层上方,绚烂的光芒将绵密的云染成璀璨的亮金色,缓慢上升的飞机穿过金色的云层,机翼的尖端划开不成形的云雾,灼热的橘红日光从灰白色的机翼上流淌而过。回家的航程漫长遥远,客舱里回荡着引擎的轰鸣声,方识秋陷在柔软的座椅里,很快又昏沉地睡去。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漫长飞行,私人飞机最终降落在了南方的机场。闷热潮湿的风从鼻尖吹过,方识秋坐在轮椅上,恍惚地听前来接应的司机说着语调柔软的方言。他没有离开很久,却认不出曾经生活近二十年的故乡,听不懂熟悉的家乡方言。方识秋听着父亲和司机的交谈,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钻进他的耳朵,一股莫名的恐惧在心里疯狂滋生。从机场回家的那段路上,方识秋预想过许多种到家之后可能出现的情景。他和父亲的关系冷淡,和方家其他人的关系也不算亲近,除了逢年过节会坐在一起吃饭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往来。可就是这样的父亲,在医院里露出了方识秋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对他说着从来没有听过的话。他不想那些往日关系平淡的亲人也露出和父母一样的表情,抱着他的肩膀,抚摸着他的头发抽噎着落泪。方识秋害怕看到那样的画面,害怕面对亲人热切的眼泪,害怕自己无法给予他们足够的回应。他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照旧用冷淡的态度对待他。也许是血脉之间的默契,又或者是父亲提前交代过,方识秋到家时只有管家出来迎接。他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方识秋,浑浊的眼里闪着湿润的泪光。“小秋回来啦。”管家的声音有些发颤。方识秋没有说话,慌张地转过头看向父亲。父亲在轮椅前蹲下,轻轻揉了揉方识秋的头。“先去看看你的房间,好吗?”方识秋攥着衣角胡乱点了点头,一旁的管家接过父亲的位置,为他推着轮椅。他的行李很少,只有几件母亲为他购置的换洗衣服和医院出具的诊断书,装在一个很小的行李箱里。父亲提着那个小箱子,陪方识秋往他房间的方向走去。方识秋卧室的摆设还是他失踪前的样子。双人床铺着暖色的床单,床下是相同颜色的毛绒地毯,书架上堆着画完的水彩本,透明的玻璃柜橱里是崭新的没有开封的颜料,白橡木制成的画架和椅子立在落地窗前。卧室的落地窗比别墅房间里的那扇更加宽阔明亮,玻璃四周镶嵌着浅色的金属边框,如同一张可以随意修改内容的画布。方识秋还记得春季的时候,这张透明的玻璃画布上会倒映出玫瑰拱门的影子,浅橙色的花影会随着风摇曳,会随着日光游移。而落地窗外,是开满鲜花的喷泉花园。四季不败的杜鹃勾勒出花园的形状,浅色的郁金香和风信子簇拥着喷泉,垂丝海棠在石膏像下清澈的池水中沉浮。方识秋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了。他被禁锢在荒原雪山多年,他只在雪松粗壮的骨架和房间的杉木横梁上见过蜿蜒盛开的暗红色玫瑰。如今回来,曾经属于他的景色始终停驻在这片狭窄的花园里。方识秋一直以为父亲不喜欢华而不实的鲜花,他的花园会因无人打理,在主人失踪的那些年里悄然荒废破败。可父亲至始至终都认为自己的孩子终有一天会回来,耗费大量精力财力搜寻方识秋的踪迹,而方识秋钟爱的花园还维持着当年的模样。花园的花株不增不减,依旧是他过去种下的那些。方识秋坐在落地窗前望着花园,喷泉溅起的水花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垂丝海棠落下的阴影在草地上摇晃。越过晃动的阴影,他看到了几个陌生的年轻人。他们借着树荫隐藏自己的存在,被方识秋发现后飞快地躲到垂丝海棠的背后,但很快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树后探出头,朝方识秋轻轻挥了挥手。方识秋认不出她的样子,站在一旁的管家和父亲告诉他,那是他以前几乎没有说过话的弟弟妹妹们。短短几年,他们都变成方识秋认不出的模样了。搁置在书架上的没有拆封的陈年旧书落满灰尘,不可避免留下了时间侵蚀的痕迹,半新不旧的扉页泛黄毛糙,仿佛曾无数次翻阅过。家里的一切都在变,父亲的两鬓长出了白发,关系平淡的弟弟妹妹换了模样,花园的玫瑰年年盛开,却不再是方识秋曾经看到过的那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