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病房里,两个有些陌生、像是夫妻的中年人站在他的病床前。那好像是他的父母,方识秋有些认不出来了。他很多年没有见过母亲了,好像是从她和父亲离婚,参加完自己的成年礼和升学宴之后就再也没有和见过面了。他也很久没有仔细看过父亲了,快忘记他是什么样子了。记忆里的父亲总是很忙,很难空出时间和他说话,在新闻上见到的照片永远比在家里遥遥一望的背影还要清晰。护士将方识秋扶起,红着眼框的女人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女人趴在他肩头啜泣,男人在一旁偷偷抹泪。“小秋,小秋——”他们一声声唤着他的小名,不是梁暝口中的“秋秋”,是多年未曾听过的“小秋”。方识秋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热液从后颈流下,打湿了他的发梢和衣领。他们为什么要哭?方识秋不知道,也感觉不到他们的情绪,胸腔里的脏器却传来闷闷的抽痛,沉重得令他喘不上气。在女人抽噎啜泣的声音中,他侧过脸,讨好地蹭了一下那个或许是他母亲的女人的脸颊。花园低微的交谈声在空气中缓缓荡开。父母的出现让安静的单人病房变得热闹。方识秋清醒的时间依旧很短,但每次睁开眼看见的,终于不再是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的房间了。他的病床旁摆着一张可以折叠的陪护床,有时父亲会坐在那里办公,在方识秋醒来时陪他说几句话,不过更多时候坐在那里的,是他的母亲。母亲不像父亲那般公务繁忙,待在病房里的时候会抱着厚厚的外文书发呆,或是握着小刀温吞地切着苹果。她不擅长做这些,切出的苹果块大小不一,咀嚼时会顶住口腔上颚,蹭破脆弱的表皮,方识秋每一次都吞咽得很困难,却没有和母亲抱怨过。大抵是看出他的不适,母亲背着他偷偷练习了很久,切出的苹果从形状糟糕的方块变成了竖着红色耳朵的小兔子。方识秋吃着兔子苹果,清甜的汁水在舌尖蔓延,泛起一阵酸涩,母亲又适时地递上一杯温水。她装着苹果的盘子,用温热的湿毛巾帮方识秋擦手。方识秋的身体还很消瘦,掌心没有一点肉感,手背鼓起的血管筋骨紧贴着惨白的皮肤,似乎只要用指甲轻轻一划就会被割开。母亲握着方识秋的手,低头的姿势让方识秋很轻易地看见了她皱起的眉头。光线和阴影放大了母亲眼角的细纹,让本该养尊处优的女人变得憔悴苍老。方识秋想抚平母亲的眉头和皱纹,搭在被子上的手微微抬起,病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小秋。”父亲站在门边,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袋。他从纸袋里取出一个有些潮湿的小方盒递给方识秋。“问过医生了,可以吃一点,小秋要吃吗?”方识秋捧住父亲递来的盒子,冰凉的触感冻得他蜷缩起手指,盒子在掌心里翻滚了两下,没有落到小桌上。盒子的包装上印着晦涩的外文,方识秋看不懂,但他在单词旁的图案上辨认出了冰淇凌的样子。从可以进食开始,方识秋一直在吃医院送来的营养餐,父母也跟着他一起吃那些没有味道的食物。或许是因为担心他脆弱的精神再次恶化,父亲才会在陌生的异国城镇奔波,为他买回一盒他并不想念的冰淇淋。方识秋尝不出味道,吃什么都一样,说不出好坏,母亲切好的苹果和父亲买来的冰淇凌都让他手足无措。幼时关于母亲的记忆所剩无几,和父亲的交流更浅薄得像陌生人,方识秋已经过了向父母撒娇的年纪,但他们小心翼翼哄自己开心的样子让他觉得难受。好像不管自己说什么,是哭着还是笑着,他的父母都会难过。方识秋不知道自己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只能笨拙地打开盖子,用勺子舀起快要融化的冰淇凌,囫囵塞进嘴里。冰淇凌很甜,父亲和母亲的脸上再次露出了轻松的笑容。离开雪山的第二年,方识秋出院了。他身上的伤口完全愈合拆线了,骨折后畸形的关节重新做过手术,虽然还不能长时间下床走动,但比起最初被送到医院的情况已经好转许多。医生担心长期待在密闭空间会诱发潜在的精神疾病,在方识秋能下床走动后不久就为他办理出院手续,并建议父亲带他回到熟悉的环境疗养。方识秋坐在轮椅上,被父亲推上了私人飞机。私人飞机的内部宽敞明亮,不像大学毕业旅行时坐过的经济客机那般拥挤,没有旅客嘈杂的交谈,也没有伸不开腿的座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