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梦。一场漫长却不连贯的跳跃的梦。像剧情断裂的电影残片,方识秋是坐在观众席的看客,在昏暗的房间里看银幕上快速播放的属于他过去的画面。虚幻而不真切的光影笼罩着他。梦的开端是一片广阔的喧闹。方识秋看见了十八岁的自己,坐在学校新建的万人礼堂中,新上任的学生会主席站在发言台,客套官方地说着欢迎新生的致辞。他的声音被麦克风放大,低沉的嗓音中掺杂着些许劣质扩音产品的杂音,如卷着浪花的潮水,缓慢地上涨,淹没礼堂。方识秋听见周围人在窃窃私语,在议论学生会主席的容貌,在议论他的学业和工作,议论一切无关欢迎仪式的内容。嘈杂的声音在耳旁徘徊,又在刻录进大脑前仓皇逃逸,留下无法识别的音轨。从开始到结束,那场作秀般的欢迎仪式仅仅残存些许浅薄的记忆,方识秋早已记不得其中的细枝末节。他唯一清晰记得的,只有两个上扬的音节——“梁暝”。梦境再次开始跳跃。一阵持续闪烁的黑之后,方识秋的视野从礼堂中央的高台转到了人头攒动的坐席上。梁暝站在那个熟悉的位置,照旧进行着枯燥的演讲。他耐心地回答问题,谦逊地致谢,台下配合地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一切和谐得近乎荒谬。方识秋站在幕布背后的角落里,曾经骨折过的手腕合着掌声的节奏开始隐隐作痛。他捂着胀痛不止的关节,环视身旁同样在鼓掌的众人,试图从他们脸上收集有用的讯息,却只看得见一片面容模糊的影子。周遭清晰的,只有梁暝笔挺的后背。他转过身,向方识秋露出了张扬的笑容。心脏从高空重重坠落在地上,方识秋松开了捂着关节的手。他想起来了,这是自己加入学生会后第一次参加活动的记忆。那时的梁暝还没有毕业离开学校,没有组建公司,也没有和自己告白。他还是那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亲手操持着学生会大大小小的事务,在各种会议和活动之间奔波。学生会主席没有端起高高在上的架子,那些经由他手的策划都理所当然地取得了成功。“精明能干”、“任劳任怨”,是那段时期方识秋最常听见的,他人用来形容梁暝的词语。台下掌声止息,缓慢播放的梦境按下加速键,色块凝聚成的斑斓光束从方识秋的身侧笔直地射出,向着背后那片没有尽头的白延伸。耳畔风声呼啸,眼前混乱的画面飞速后撤,偶尔泄露几帧灰色的影像,最后定格在了烟雾缭绕的夜空中。被风声隔绝的声音逐渐放大,方识秋听见了浮夸的叫喊和玻璃碰撞的脆响,还有烈火炙烤食物时发出的滋滋声。碳火燃烧的烟气和烧烤的香气包围着他。方识秋低下头,沾着油渍的手指握着粗糙的廉价酒杯,杯里淡黄色的液体冒着细小的气泡。“识秋!”梁暝坐在长桌的另一侧,笑着举杯。“这两年辛苦你了,这一杯我敬你。”方识秋想拒绝,身体却不自觉地动了起来。他抬手与梁暝碰杯,然后仰起头,将苦涩的啤酒一饮而尽。咽下啤酒,方识秋的身体变得沉重,像是从悬崖峭壁跌落,强烈的失重感挤压着心脏。他落在了一片积雪中。厚重的雪花蒙住了双眼,指尖和关节传来烧灼般的疼痛,包裹着身体的积雪被不断上升的体温融化,雪水浸润的布料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咯吱咯吱——”橡胶鞋底踩着积雪发出的声音渗进雪花的缝隙间,化作一声无奈的“秋秋”。方识秋睁开眼,看见比先前更加成熟的梁暝向自己伸出手,把他从雪地里拽了出来。梁暝抱着他回到房间,放到铺着绒毯的床上,握着他冰冷的手,低声叮嘱他不要再乱跑。“外面在下雪,会着凉的。”方识秋靠在温暖的怀抱中,觉得自己正在做一场诡异荒诞的梦。但这似乎确实是他和梁暝之间仅有的、勉强算得上温情的时候。方识秋发着低烧,睡得不太安稳。他蜷缩在床的一角,过长的头发被汗浸湿,胡乱地贴在脸上,梁暝离开前掖好的被子在辗转呻吟中凌乱地卷成一团。忽高忽低的体温和跌宕起伏的梦撕扯着方识秋的肉体和意识,反复发烧的身体酸痛沉重,骨骼关节肿胀疼痛着,被梦境摧残的大脑却近乎停止运转。他张着嘴趴在枕头上喘息,稀薄的氧气注进肋骨分明的胸腔,连接肺叶的狭长脏器泛起一阵难耐的刺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