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几日。”蛋生说,“师父出去好些月了,留置在缝魂袋中的魂魄险些就不够,四楼之上的冷烛早就熄了,余下三层的魂灯全靠伯伯婶婶们撑着,否则根本开不了城隍庙中的门。”
这里的“门”自然指的就是生死界之门。
晏病睢平日里去忘川总会算着时辰,通常去个几日便回。不知怎的,此次竟去了两月有余,它一介幼龙,爬一阶楼梯都要手脚并用,也难为它日日夜夜爬上爬下,用魂魄点燃整座楼阁的冷烛,为晏病睢返阳间开路。
晏病睢道:“祂们魂魄养了千年,日常愿意为我燃作魂灯已是很感激,你不要总是劳烦祂们,叫祂们动了怒,一时魂飞魄散了。”
蛋生屁股一撅,头一埋,闷闷不乐:“又说我又说我又说我……分明是祂们拜托我今日务必要将师父接回阳间,因此自然愿意烧得旺些,况且师父今日又忘啦,是……”
它只说了个“是”,晏病睢却蓦然身形一顿,蛋生心思敏感,顿时魂飞天外,大喊:“邪祟入门,师傅中邪啦!!”
“入的不是这道门,岛上的结界破了。”晏病睢将它放下,蹲身叮嘱,“你好好看门,有人来问诊就按照方子抓药,倘若看不懂病症,便与我通灵。”
蛋生追着黑衣角跑,脸上却“砰”地扇来一扇门。它“啊”地叫着撞开门,却见遮天的黑浪正劈头盖脸卷来,一时瞿然大惊:“不妙不妙,师父刚从鬼界回来,又恰逢七月十五,还沾带了别的东西,更比往常虚弱!这一开门穿梭这么远,岂不是耗光了咒力?!”
它这头仍在兀自惊诧,那头晏病睢的身影早已迅疾地湮灭入浪中,不过瞬移之间便已融身上了岛。
因晏病睢时常往返于鬼界,因此此处结界上附有的并非是攻击性咒力,而是为了阻隔跟随他回到阳间的恶鬼。
但晏病睢一落地,便发现了不对。精怪洞外有一名佝偻的老妇人,正朝着里头张望,听闻身后动静,老妇立时往身后甩了一条粗壮的铁链,铁链那头拴着硕大的棱刺球。
晏病睢甫一念咒,弹指挡开,逼身而至。怎料老妇早有察觉,她非但不躲,握着铁链的手忽地一甩,腾空跳跃,大吼:“杀、杀光!!”
晏病睢仰身避过,剑露凶光:“你不好好呆在棺材,胆敢乱闯!”
他话没说完,蓦地一呆。
原来是这老妇双目流下数行血渍,竟是个凄惨的瞎子。不仅如此,她虽五官俱全,却瞧着面目全非,很是丑陋。
老妇四肢伏地,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爬行两步,忽瞅见机会,猛然扑食而来,咬上晏病睢的胳膊。
晏病睢剑一脱手,摸出白羽刃削掉了老妇半张脸。老妇凄厉惨叫,仰头嘶吼:“杀光!!杀——”
晏病睢手臂垂血,以血在老妇额头上画了道血符,喝令道:“出相!”
“出相”是一类召灵术,是逼迫附在他人体内的恶灵现出原相。然而晏病睢此令一下,老妇非但没有现形,反而模样吊诡,朝着他咧开唇角,桀桀笑起来:“杀!杀我!”
晏病睢将她定在原处:“是你惊动了我的结界?”
正当这时,老妇忽然怒睁双眼,里面是爬满黑丝,她瞪向晏病睢,却不像是眼盲的样子,漫出两行血泪来:“我……我要活……”
晏病睢觉得有意思,便俯下身来:“你一会儿要活,一会儿又要我杀你。身上阳气散尽,该是个死人,却又强行魂回肉身,独行至此处,可是有难言之隐,要求我帮忙?”
老妇声音嘶哑,正要开口,却不防喉间忽地反呕一下,竟吐出颗眼珠来。那眼珠滚到地上,一时变得生龙活虎,又笑又跳:“好吃!好吃!”
晏病睢惊觉不妙,封住她喉口:“鬼眼以七情六欲为食,你既能吐出它来,说明尚有神智存留,请快些……”
话未说完,老妇身体再次痉挛,一口气连呕八下,吐出七颗欢喜雀跃的鬼眼来。
竟是口吐八眼!
“鬼眼虽贪食,却口味刁钻,向来只认定一人而食!鬼眼吃了你,便自会成为你。”晏病睢掐高她的双颊,声色俱厉,“你如今还能认清我,说明腹腔内还残有一眼!吐出来!”
老妇哑声嚎叫,余下八颗鬼眼皆跳到晏病睢身侧,晏病睢正在逼问,忽听身侧有个声音道了声:“太子殿下。”
晏病睢猝然一怔。
一时间,鬼眼密密麻麻围了过来,开始七嘴八舌,其中有哭有笑——
“阿婆忘了吗,今年的冬天很冷,我们活不过去的。”
“国库空虚,可瞧今日都城东边倒是很热闹。”
“国中洪灾泛滥,疫病肆虐,怎么只有我们这方饿殍遍野?!”
“郎中……安郎中……我家姑娘从前的病都是您治好的,这次呢?再试试吧,安郎中!”
“皇室之中淫逸骄奢!怎么天灾偏偏、独独落在我们头上!”
“江兄……你妙手回春……求你——你、你不是安兄!不,你不姓安,你……你是太子!”
“你不是最痛恨皇室吗?啊?太子殿下,你不是要悬壶济世吗,你杀啊!杀昏君,杀奸吝,将你们皇室的人都杀干净啊!”
这番繁杂的言论犹如一盆冷水泼下,冻得晏病睢又是清醒又是糊涂。他不自觉松了手,颤声道:“你……你们……”
鬼眼啧啧奇道:“咦?殿下不认得我们了吗?”
晏病睢心中大震,他怎么可能不认得?只是他们原本该待在他的体内,却不知如何破封跑了出来,一时叫鬼眼给吞吃融合了,如今鬼眼成了他们,却不是他们,只是在模仿他们的语调言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