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渺低下头,看见他衣袂间的血,沿着垂落的大袖一角滴落下去,滴滴答答,蜿蜒在地面上,化作一小滩血泊。
在外面奔波了太久,又受了很多伤,这个少年已经太累了,赶回来见到她以后,听着她在耳边说话,不知不觉就垂着头靠在她肩上睡着了。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睡着了。
累成这样都要赶回来见她,结果见面的第一件事是非要管她点的那二十个小倌。
“大坏蛋谢止渊,”她悄声在他耳边说,咬牙切齿一样,“我最讨厌你了。”
然后,她叹了口气,跌跌撞撞地扶着这个昏睡的少年,把他送到楼上雅间里的一张软榻上。
望月楼里最贵的雅间在最高的楼阁顶层。
走道尽头的门上雕刻着千万瓣盛开的细花,门边悬挂着叮当作响的玉珂与风铃,一块红底金漆的木牌上以朱笔写着典雅的字,底下的白玉盘上搁着典雅而华贵的沉水香炉。
这个地方是用来接待最尊贵的客人的。平日里,捧着盛酒锡壶的小厮引着客人上楼,每当推开最尽头的一扇榧木门,里面云髻高梳的艺伎以素手拨动琴弦,琴声袅袅如流水。
然而今日推开雅间的门,里面坐着的却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小女孩坐在半人高的书堆后,咬着支墨笔的笔杆,百无聊赖地趴在桌案上,在一张宣纸上胡乱涂鸦。抬头看见推门进来的白面小倌,她从书堆后伸出一只小手,招了招,比了个拒绝入内的手势。
“今日拒见任何人。”冷白舟闷闷地说。
“连我也不可以么?”小倌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
他是望月楼南风馆里的头牌小倌,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小生,擅长甜言蜜语,总是能带给姑娘们怦然心动的感觉,因此来这里的女客人都喜欢点他来伺候。
那个少年已经走了。
奇妙的是,她这么拉一拉他,他居然就乖顺地跟着她动了。
第90章终章(三)
自由。
宁可死在异乡,死在枯木的路边,死在风雪的山间,死在血流成河的尸骸里。总而言之,宁可死掉,也不要像这样活着。
凝视着那双死寂般的少年的眼眸,云渺回想起他说过他是一个自私的坏蛋,因着一丁点的野心不惜杀死无数人,活该被烧死在十八重地狱里。
挣扎在黑暗和绝望之中痛苦地活着的少年,飞蛾扑火般地想要实现那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毫不在意以摧毁自己的方式行动。
想要自由。纵此一生也要追求之物。
生来就是不受宠的小孩、权力斗争的产物,从来不被人爱、也不懂得如何爱人,父亲可以为了杀死一个陌生人而放弃这个孩子,母亲在他身上日复一日地下毒,要把他变成一个只听令于自己的傀儡人偶。
也许只有走到天下最高的那个位置上,才可以拥有一刹那的自由。
其实比起绝望地相信实现愿望,他更想去死。只是想为了实现愿望而去死。
可是到最后他却为了她亲手放弃了。
不仅放弃了那个实现愿望的希望,而且连为之去死也不再可能,从此以后只能活在无知无觉的状态里直到死去。
就像他说过的那样,他不会再感觉到痛了。
可是也什么都不会再感觉到了。
“世子离京二十余载,有些事可能不知,今日是我人好,多说几句提醒你,若是换了旁人,指不定要说些什么难听话。”郑盘一面说着,一面朝那合着门窗的屋中看去,他自然知道里面坐着谁,今日赶早入宫,便是特意要说给那人听的。
他忽然抬高语调,大声道:“这长安城肚子里冒坏水的人可多了,万一某天世子听到那些话,可千万别往心里去,那些人说来说去,顶多就说你是个废物,顶着个茂王世子的名号,却是连我这千牛卫副率都不如。”
引路的侍者早已退至廊上,知道郑盘有意为之,便侧身不看院中,生怕给自己添了麻烦。
郑盘见谢止渊不知还口,只站在那里望着他,便更加想要激怒他,“我听闻当初圣上下旨,令茂王送子嗣回京任职,怎么王爷挑来选去,将堂堂世子送了回来?不应该啊,我记得旁的王爷送的都是府中庶子,怎么就茂王送了世子回来?”
谢止渊还是没有气恼,面容依旧朗润。云渺蹲下身子去捡剪子,恰逢他的手探过来捡他散在一旁的外袍,二人的指尖交握在了一起。
砰砰,夜风鼓入窗,分不清那是心跳还是风拍窗声。
云渺正要起身,恰这时殿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二人齐齐扭头朝殿门口看去。来人停在了门口,烛光将他的侧影投到了门上。
“是我。”
是云渺的父亲,云昭。
云昭突然敲门:“我路过你的院子,看到你屋内的灯还亮着,是还没睡吗?这院外的侍云呢?”
“父亲?”云渺连忙起身,今夜院外的侍云自然都被云凌带走了,她道,“女儿已经准备歇息了,父亲来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