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听他替自己说出来了,便点头,充满希望的看着秦王。
嬴政淡笑颔首:“然也。”
六国可以迁封地,奉秦王为天子,而受封于化外之地;效祖先之德行,栉风沐雨,筚路蓝缕,为天子镇远邦,得享富贵数百年。至于数百年后,就看各自子孙贤与不肖,各自的造化了。
这当然不舒服,现在叫享惯了富贵的诸侯去当然也是不肯的。但是都要被秦灭国了,还有什么肯不肯。这个不肯,那换个肯的去便是。
便如此时,秦王便隐隐含笑,带着三分玩笑之意的说道:“若是韩王不愿去,先生可愿去?”
韩非双手举过头顶,庄重行礼伏地:“臣、臣韩、韩、韩非,愿!”
包括李斯在内,三人都很明白,秦王并非真的让韩非去做韩王,而是以此问他,是不是愿意从此为秦所用。
韩非都四十五岁了,秦尚未灭六国,更不要说平西域,再封六国于西域以西。
到那时候韩非还活没活着都不知道,谈何做韩王。
只不过是交易而已。若韩非违逆,仍不肯从秦王,那么这么一个当前就能看得出将灭的国家,秦也没必要留着分封了。韩之社稷是否得存,全看韩非如何选择。
而韩非选择,入秦,存韩,为秦尽所学,为韩全忠义。
第30章倒转屠龙术
韩非著书,论及为君者之“法、术、势”,但他本人却没有多少为政经验。此时他一心想的是故国存亡,并没有多想秦王的举动。反而是李斯在旁默默,思及《韩非子》中所言,“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
韩国已是必亡之国,大王却以存其社稷而换韩非之入秦,如此重赏,又是想让韩非做什么呢?韩非之书已经呈上,韩非此人,究竟还能为大王做什么,才值得这样的重赏。
原本打算与韩非联手的李斯,这一刻兴起了一点排挤之心。
不过还未深想,就听秦王悠然而道:“如此,寡人便可以同先生说一说,仙人为朕预演之事了。”
却是起身,带他们前往空旷之地,一样令人取了裘衣御寒,又摆上了桌案。嬴政端起一杯苦茶,仍然不太习惯地逼迫自己饮用——后世言道对身体有益,这是其一;以君王之尊带起饮用的风气,售于胡人之外也能售于国内,这是其二。
卖出去都是他用于秦国大业的钱,苦就苦点吧。
然后道:“在仙人演化中,六国毕,四海一,六国故地均为秦之郡县,文字货币乃至度量衡也得以一致。寡人与李卿这些日子的设想,确是一一实现了。”
李斯面上也现出喜色。他已经听秦王说过一次了,虽然他不敢肯定仙人之说到底是真是假,但秦王这样说,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态度。
《韩非子》中也曾言道君王之道,认为君主不能被臣下窥视心意,而秦王深信《韩非子》,如今有了奇遇是真,但有没有借着这番奇遇,用仙人之说来为自己证言,就不是随便能揣测出来的事了。
但不管如何,听大王这样说,至少证明大王依然打算信用他,采取他的谏言去推动秦国统一四海的步伐。上次大王没说了一些,今天对韩非也如此说,应该是不至于抛弃法家学说。
只是李斯还没有高兴太久,就听秦王语气一变,沉沉地道:“寡人生前,天下无事。寡人身后,天下皆反。朕见仙人演法之中,韩有张氏行刺,大索十日不得,安然隐居于下邳;吴有项氏逃匿刑狱,仍为太守座上客;天下有游侠寒士,携刀持剑,行凶于闹市,而秦吏不至;又有小吏饮酒结党,与寡妇成奸,无人告发……韩卿、李卿,可知寡人身死不足一年后,是何人先反耶?”
韩非既入秦,他就换了称呼,韩非与李斯目光一碰,一个已经迅速想到秦王描述的场景,思忖之下竟发现确实是可能之景;一个则捕捉到“韩有张氏行刺”,心下一惊,想到了五世相韩的张氏。他记得张氏换了家主,太过年轻,在韩国已经渐渐沉寂下去了。
两人抬眼触到对方视线,不由转开,各自思索起来。
上次嬴政对李斯,只提到各地秦律松弛,难以治理,贵族大豪横行不法,六国名亡意存,帝国危机重重的未来,还没有提到天下皆反的事,更没有说仅是他身后一年,就天下皆反,三年而大秦亡。
不多时,韩非率先回应,压住速度慢慢吐字道:“是项、项氏?楚国与秦有恨,离关中路、路远,项、项氏又擅兵。”他其实还有话要讲,既然项氏藏匿于吴,又为太守座上客,楚国天高路远鞭长莫及,楚国人心不服的话,项氏拥楚王留在故地的公子王孙起兵,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就是这张嘴不争气,说得太多他怕大王着急,只能简而言之了。
李斯也接着道:“莫非是齐?齐国昔年仅余两城而复国,齐王虽懦,却不可轻视齐人。况且齐国风俗与中原多有不同,齐人不服秦治,拥立田氏而反,亦不为奇。”
他也考虑过赵,赵国民风摽悍勇烈,极有可能反秦。不过赵国毕竟离得近些,容易控制。要说反,还是齐楚这样远离关中的大国更有可能。而且楚国从建国到现在,楚王都没能完全掌握国内的封君势力,秦国虽然灭了楚,但想控制这些有钱有地有名望的旧日封君恐怕也难;齐国则是自古重商,风气浪荡,受不了秦律约束,极有可能造反。
嬴政注目于地球仪上目前仍然属于楚国的位置,又移向同样属于楚国的另一个位置,摇了摇头。他们都说错了,当世恐怕没有一位贤者能够猜到那个结果。
“是一名戍卒,本要往渔阳戍边,因着下雨误期,率九百戍卒而反,天下震动。虽未得进关中而亡,然群雄投奔,又受其令赴六国故地,于是山东六国,皆反。”
李斯与韩非同时怔住了,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也完全违背了他们人生至此的世界观。
非王孙,非权臣,非将军。
乃一戍卒。
仅一戍卒耳。
他何敢反?
他何能反?
他何以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