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说他们法家,天生就是依附君主才能发挥作用的学问了。
这确实是个麻烦,嬴政不太确定史书上所说李斯嫉杀韩非是不是真的,因为韩非明摆着不会事秦。反正即使是真的,也是他本身就生出了杀意。
《韩非子》这本书写得太通透了,说尽了帝王术,这才是他反复阅读渴求一见的原因。若仅仅是法家治国之道,还不至于如此。
所以他不仅是不愿意韩非为他国所用,而且不愿意他自由在外,将毕生所得传授于他人。与其说是李斯嫉妒陷害,不如说李斯顺水推舟,嬴政如此猜测。
而韩非并非那种远支宗室,与现任韩王的血脉不算太远,所以心存故国,自己道理都懂,就是迈不过心理上那关。
以前嬴政也没有办法,只能杀之,但现在他有另一个选择。
韩非与李斯看见他们一直注意的那个被秦王拨弄转动的球体被推到了面前。
年纪尚轻但因为近年来果断处理赵太后助嫪毐谋反事,以及虽留下两个孽种性命但对外宣称将其囊扑的事,已经传出残暴名声的秦王,此时态度温和,甚至语音带着一丝笑意,平静地对他们说:“这是从仙人那里得来的宝物,名为地球仪。我们所处的世界乃是球体,秦与六国,不过占地一隅。”
李斯并没有惊讶,秦王并没有隐瞒所谓遇仙事,也确实有一些无法解释的举动,当着众臣的面凭空取物,拿了一些粮种让人去耕种。
他拿去给张苍的书,也是看着大王这样取出来的。
大王还对他说,见仙人演法,见大秦统一后的世界,问了他一个问题:“当下的秦律,可能治灭六国之后的大秦?”
他当然认为可以,但大王让他再想一想;让他以一个楚国上蔡小吏的身份去想一想:楚国灭亡之后,这样一个小吏会如何在秦国治下生活。
李斯确实想了,生出一些不安,但这不安更多是对这一代秦王可能会抛弃法家的不安,所以才会有意引韩非为臂助。
而大王那天在空旷地避开所有人对他所说的事情,他并不能完全接受。
天下一统之后,他们最终以法家思想制定的秦律,当真会造成那么多问题吗?
韩非就震惊得多了。
他第一想法:难道这一代秦王并非英主,而是个疯王?
噫,韩国有救了!
但看秦王目光清明,他又收回了这个荒唐的想法,重新去审视那个“地球仪”。
嬴政带去的黄金不能兑换太多,只能压价出手了带去的几块玉,还只有羊脂玉卖得出价。刘彻也是如此。玉玺空间不算很大,大部分放了粮种,剩下的空间都是一捆捆的书与资料,本来也不用上许多钱。
只是一来还有一点空间不想浪费,他们打造了一些样品回来;二来他们还雇人搜集资料或是做设计图,花了不少钱。最后是李世民说自己暂时用不上,慷慨的把自己带的首饰借给他们先用了。
这个地球仪,就是嬴政与刘彻在梨村时走汪教授的关系,找了个历史教授,画了这个大秦尚未统一时的世界地图。又请刘敏帮忙找了个小厂子特别定做而成,比正常的价格贵了不少。
韩非和李斯都没有对“球体”人怎么没掉下去发出疑问。在他们的观念里,如果大地真是一个球,人却没有觉得颠倒,那上天自然有其道理,没什么好多问的。
韩非看到了秦,也看到了自家的韩国,以及其他诸国。嬴政没有去拨弄,让他二人看得仔细,并对他们讲解地球仪上的色彩各自代表了什么。
于是别处不知,秦韩之间的山川平原,果然与现实对应,一眼看去不见什么差错。
只是……
两人都是当世人杰,不由都将目光移向七国之外,匈奴东胡之外,那片更为广阔无垠的土地。韩非一时震动,竟然立刻明白了秦王的意思。
嬴政这时才轻轻一拨,将西域指给他们,又慢慢向西滑去,让他们看那大夏乃至塞琉古罗马埃及马其顿。
又一一说起当地地理气候,人文历史。皆非野蛮之地也,亦大争之世也。
“西域不难。”已经掌握了西域地理的嬴政口气淡淡,“待四海一,寡人便着手驱逐匈奴,凿空西域,而诸侯愿臣于秦者,当为寡人征西,而后寡人将封诸公子于此。诸侯或往西去,或往南行,为寡人开拓天下,事寡人如事周天子。”
倘若有本事,自己能打到地中海,那只管去。嬴政自然也想要更多的土地,但是眼下这片土地已经快把秦撑死了,他不能急。就让自己的儿子跟诸侯争锋征伐圈地吧,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寡人闻孟子有言: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大秦一统之后,若无敌国,寡人亦恐子孙不肖,不能继寡人基业。如此,或许于秦国亦有益处。”
若是嗣君不肖,分封于外的嬴姓公子有本事夺位,那也是他嬴政的子嗣。就如同刘汉那文帝入主中枢,开文景之治,又如光武中兴,再如中山靖王之后刘备奋起而立季汉。
大秦也需要这样的机会。
至不济,外域难以重夺神州,也能留下他的血脉,而不是猬集于咸阳,被人一网打尽。
在外部敌国环伺之下,秦若仍然强盛,自然可以再度一天下,将诸国向更西处驱驰,这是他所期望的事,但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事了。
李斯其实有一些不同意见,不过此时他与秦王君臣遇合未久,还没有到尽吐心胸的地步,暂时压下了进言的念头。他只看大海那边,更有一片土地,正想细看,嬴政却停止了拨动,淡淡道:“那一处太远,海船尚不能及,先不必看了。先生以为如何?”
韩非喃喃道:“大王、王、王之意、意……”
李斯不由叹了口气,替他道:“大王之意,可是秦将一统天下,却未必亡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