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的冠是无瑕的玉冠,雪一样白。甲是薄鳞甲,在连接处刻有头发丝一样细的燕子纹。带是赤红的绫带,间错缀有颗颗浑圆的珍珠。
其他的东西还算穿戴方便,唯有赤绫带需要编入谢渊发束。
一个皮肤白皙的仕女嘴里咬住赤绫带,富有光泽的发带在她没有涂口脂的唇上勒出深深的一道沟壑。她的手指灵巧编织着,仿佛已经做了千百次一般地熟练,她飞快将明珠赤绫与谢渊的乌发融合在一起,真正意义上讲究到头发丝。
在鸦袍侍女的巧手下,沈黛看着谢渊变了个样子。虽然那斑斓的色彩在他眼底褪成深浅不一的黑、深灰、淡灰和白,它们相互勾连层层晕染,透出强烈的厚重感与压迫感。
明明是一样的人,沈黛却觉得谢渊看起来更高大了。如果不是谢渊嘴角噙着的笑,沈黛都觉得眼前是个很正经很强大的人。或许这就是谢渊口中的“穿对衣服”。
相比之下——
温朔只是静立在一旁,同样的衣饰、同样一柄剑和同样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臭脸。沈黛算是看出来了。在这个人世间,温朔或许是个“大人物”,但他绝对很穷。至少和谢渊比起来,出身肯定差了一大截,没有富家子弟的那些臭毛病。
两个人等谢渊“梳妆”完毕。
七个侍女纷纷抽下束住头发的发带,微微甩动头部,抖下如瀑布般黑亮的及腰长发。她们恭顺地低头,头发一绺绺挂在脸旁,瞬间模糊了姣好的容颜。
侍女们原地转了一个圈,鸦色长袍瞬间变成轻盈飘逸的宫裙。六个侍女手流苏坠地的羊角宫灯,分立于谢渊两侧,充当仪仗。领头的一个侍女怀抱一柄插入雕刻精美剑鞘的剑,静侍于英姿挺拔的主人身边。
谢渊弹了弹袖子,说:“朔朔,你走前面,我跟着。”
温朔朝沈黛伸来手,“那个地方人多。我牵着你。”
又是那套骗小孩的说辞。
沈黛直接无视温朔,朝谢渊伸手,勾起一个微笑,问:“谢王爷,你不牵我的手吗?”
温朔愣了一下。
而谢渊浑身上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他十分不合身份地、十分不雅地、像螃蟹一样地横跳着溜走,连连摇头吸冷气说:“不敢、不敢!借我十个胆子都不敢!家有悍妻,派有悍兄!姓谢的一辈子被姓温的压制,苦透苦透!”
“好吧——”沈黛本来想抓个富贵逼人的倚靠,现在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把手往温朔手心一塞,神情冷漠地说,“便宜你了。”
温朔嘴角浮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哭笑不得的笑。
温朔的这个笑被谢渊捕捉到。谢渊先是装模作样虚握拳头,放在嘴前咳嗽了一声,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笑得喘不过气,捶胸顿足打嗝说,“天道在上,小师妹真是留了一手神来之笔。小家伙,你的性子真是太——”他故意顿一顿,待沈黛和温朔的目光都被吸引在他身上,才闲闲接下去,“真是太能治住朔朔了!”
谢渊说完一句话立刻溜了。整个过程中,七个侍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仿佛主人家的私事和她们并没有关系。她们快步追上谢渊,不急不缓将他圈在中心,像是抬着一顶看不见的轿。
温朔牵着沈黛的手前往白帝城城主安乐公刘节的孤石宫。
孤石宫在一汪无边无际的翠绿湖水之上。人可以通过一条可供十辆马车齐头并行的狭长甬道进入宫殿。从天上往下看,宫室更像是独立于世的一方孤岛。
孤石宫中,沈黛觉得巨大的门背后还有更高更的大门,高墙后头还是更高的高墙,他以为眼前的房子已经够大了,下一刻,跨过一个及腰的门槛,更大的房子像是山一样耸立在他面前。
这座巨大的行宫里流动着各种行色匆匆的人。人这般多,却很少有人说话。他们全都低着头,各管各的事,不会轻易打量经过身边的客人。沈黛觉得,在训仆人这一点上,谢王爷的侍女和他们很是相似,全都对主人殷勤备至,对其他人冷漠至极。
沈黛能听到的唯一声音是没完没了要去“更里边”通传的仆人的阻拦声。他们往往前一遭刚走,后一遭又来上前阻拦。
谢渊身边持剑的侍女很是干脆,总是嗓音波澜不惊地重复一句话:“王爷不喜欢等人。”然后,她抱着剑为谢渊闯开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大门,带领众人一路往里面闯。
谢渊用欣赏的目光扫视着这座豪华至极的宫阙,语气里不甚在意地闲聊:“刘氏祖上被司马氏请到东都洛阳,赐宅邸。司马问刘,思蜀否,刘答,乐不思蜀。刘祖因此受封安乐公。这个封号对刘氏子孙根本就是一种耻辱。可现在看来,一代代安乐公乐得闭着眼睛吃屎,真是安逸至极。钱都没用在养兵上,全都用来盖行宫了。”
温朔道:“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安乐公乐不思蜀。两个人都是隐忍至极的人物,只是一个复国了,一个没有。”
谢渊道:“梅林的墙比这里足足矮上一半。嗯,刘祖说的,洛阳好到能够让他忘却蜀地的华宫。现在见了这个孤石宫,我倒是好奇,花冠之都的洛阳是个什么样子。朔朔的家里是个什么样子。”
温朔淡淡扫一眼四周,“差不多大。这里的建筑大多采自深山巨木。木匠手艺精湛,追求美观多于实用。温氏喜欢用石头,火烧不起来,易守难攻。”
谢渊“嘶”一声,给口腔灌一口气,“哎哎,我可没说我现在就要打进洛阳。我可不是试探你家的情况。”
温朔神色如常道:“我没这么想。而且,乌衣营想要进入洛阳至少还有年。其前提是,你能稳步推进伏牛山山麓的那条战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