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疯狂地弹动身体,却无法挣脱分毫。
法阵的光芒越来越盛,甚至肉眼就能看见流动与汇聚的魔力。魔力的乱流撕扯着法阵上空的空间,终于,空间被撕出了第一道裂口。
崔梅恩仍然活着。从仪式开始到现在,她一直死死地瞪着行刑人,两行血泪在她脸颊上划出可怖的痕迹。
如果眼神是利刃,他该被崔梅恩活剜过千百万次。
行刑人不为所动。他身材高大、身姿挺拔,即使穿着与其他信徒一样的长袍、戴同样的面具,也与他们毫不相像,鹤立鸡群。
献祭已经进入了尾声,梅兰斯夫人指示他,最后一步是用纯银制造并经由深渊魔法附魔过的匕首割断崔梅恩的喉咙。
行刑人一手拽起崔梅恩的头发,另一只手握住匕首,抵在了崔梅恩的喉管上。
崔梅恩注视着那张刻满花纹的面具,轻声道:“把面具摘下来。”
空间持续地撕裂着,发出木柴在炉火中燃烧的噼啪声,再加之周围越来越洪亮的念诵经文的声音,如果不是亚瑟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崔梅恩身上,他几乎不会意识到她刚才说了话。
行刑人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看上去犹豫了那么几秒,最终放下匕首,摘下了面具。
地下室的烛火照亮了这张脸,黄金般闪耀的金发,熠熠生辉的绿眼睛,他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崔梅恩,神色平静而漠然,如同手持雷霆的神祇俯视一只小小的蚂蚁。
崔梅恩的视线一寸一寸地在他脸上刮过,嘴唇颤抖得厉害,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于是塞德里克·梅兰斯重新捡起匕首,利落地割断了她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
第37章
“看够了吗?”崔梅恩问。
亚瑟原地一激灵,回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地下室的场景已经消失殆尽,唯有风暴呼啸而过。
风暴声中传来不辨男女的呐喊与哭嚎,尖叫与诅咒。在这些声音之外,隐隐传来低沉而毫无感情的念诵咒文的声音。它们交织成一支疯狂的曲子,时而痛苦,时而哀鸣,永远愤怒,如同卷起滔天巨浪的狂风。
风暴中隐约可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年轻的崔梅恩沿着看不见的路向远方狂奔,如同一只受惊的羚羊。
她将跑入一个死胡同,在那里,她会被一群圣殿骑士团团包围、肆意折辱,直到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出现。月光将照亮他金色的头发与绿色的眼睛,那也会是崔梅恩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直到这时,亚瑟才终于明白了这肆虐在崔梅恩灵魂深处的风暴是什么:它是一段从崔梅恩的记忆里剪下来又拼接好的荒诞的戏剧,由某个画面开始,再由某个相同的画面结束,周而复始,永不止息。
它们筑起一座高耸入云的监牢,将崔梅恩的灵魂围困在其中。
“我在问,”崔梅恩向他走近,一步、两步、三步,直到她紧贴在他身前,直到亚瑟能看清她的每一根睫毛,“你看够了吗?”
一把匕首穿透了亚瑟的胸膛——纹路和款式都十分熟悉,与行刑人割断崔梅恩喉咙的那柄别无二致——他向后倒去,崔梅恩一手用力地摁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匕首再重重地刺下!
匕首穿过身下人的胸膛,血液染红了她的手掌。她拔丨出匕首,再次刺下,如此反复。
剧痛令亚瑟一时无法说话。他倒在地上,愣愣地注视着崔梅恩。快意与仇恨在她脸上来回登场,使得她面容扭曲、状若疯狂。她大笑出声,俯下身来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塞德里克,你看够了吗?”
这不是亚瑟刚刚看见过的二十年前的崔梅恩,而是他十分熟悉的二十年后的崔梅恩。她显而易见的变得憔悴,曾经如小鹿般灵动清澈的眼睛也变得死气沉沉。
于是亚瑟此时才明白,不论是她身着鲜艳的橘红色骑装将他压在身下时也好,还是她状似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时也罢,他从未曾踏足过她的内心半分。
在他们第一次相遇之间,崔梅恩便已燃烧殆尽。他被她释放的光与热吸引,直到走近了却才发现,他所能触摸到的,不过只有一点残余的灰烬。
即使没有看到后续的故事,他也已经从已知的事件里推测出了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梅兰斯家族圆满地完成了献祭仪式,召唤出了魔鬼。也许是仪式中出现了什么纰漏,因此魔鬼选择了崔梅恩作为缔结契约的对象。
按照时间来看,梅兰斯家族的覆灭,也就是在这次召唤事件前后。也许是仪式出现的问题导致所有参与者被反噬,也许是崔梅恩指示作为契约者的魔鬼杀死了剩下的人,不管怎样,最终的结果就是:地下室里只有崔梅恩一个人活了下来。
——原来她是这样与魔鬼缔结契约的。
亚瑟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开口说什么,眼泪却比话语更快地涌了出来。
崔梅恩没有再进行下一步动作,尽管她依旧举着匕首。她低下头,困惑地凝视着亚瑟的脸。
她长长的黑色卷发落在亚瑟的脸侧,仿佛一捧黑色的瀑布,将他们二人与风暴肆虐的世界隔开。
亚瑟想,他似乎总是从这个角度看她——不同于以往的青涩懵懂、意乱情迷,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双黑眼睛里激烈的恨意。
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刻意接近他,终于弄明白她为什么对他忽冷忽热:她太恨塞德里克,为此不惜利用一切来伤害他。亚瑟·梅兰斯不过是崔梅恩报复丈夫的工具之一,她引诱他,不是因为她喜爱他,不是因为她需要一位年轻的伴侣,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儿子。
亚瑟小心翼翼地将手臂环过崔梅恩的肩膀,将她抱在怀中。他的手微微发抖,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落在崔梅恩的发丝上。他像个孩子那样哭着,上气不接下气,不太体面,很是狼狈。
他说:“……对不起……”
在筑成崔梅恩过往的悲剧中,亚瑟没有参与过一分一毫的戏份,他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道歉。为她悲惨的命运,还是为她屡屡被辜负的真心?为她戛然而止的短暂的一生,还是肆意凌辱折断她的所谓爱人?
亚瑟绝望地想,他出生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