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骑士们围着她的摊子,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崔梅恩对他们的心思毫不知情——又或许是毫不在意——她从赛缪尔手中接过八枚铜币,指尖飞快地在他掌心滑过,像一缕散漫的风。
后来赛缪尔的梦境里便多了别的内容:他梦见自己攥住崔梅恩的手指,凑上去吻她。她不再是抓不住的风,可以任他掌控和蹂躏。
赛缪尔敢发誓自己对崔梅恩从没起过任何淫邪的念头,至少他自认为没有。
可是一旦做过那些堪称可怕的梦境,他就会不自觉地将现实里的景象与梦境重合起来:路过小摊时他想,他曾在这里拥抱过她;走进图书馆时他想,他曾和崔梅恩在书架后狂热地亲吻,他撩起她的裙子而她搂紧他的脖颈,将喘息压低在他的耳边;当一瓶牛奶递过来时他想,她曾像啜饮牛奶的猫那样一点点地舔掉他的……
“客人?客人?您好?”崔梅恩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的牛奶,请拿好。”
赛缪尔猛地回过神来,他一把夺过牛奶,落荒而逃。
他可以逃出现实中的牛奶摊,却没法逃避梦境里的崔梅恩。
越是想要逃避,崔梅恩就越是在他的梦境里反复地出现。赛缪尔曾尝试过从同期那儿借来画册,试图用别的形象覆盖住梦里的崔梅恩。于是那一晚他便梦见了画册中的内容,只是主角换成了崔梅恩与他自己。
赛缪尔为此感到挫败:他憎恨幼年时那个阴暗房间里的“客人”,憎恨自己不知下落的生父,憎恨卡伊爵士。那些男人仿佛是被肉丨欲支配的行尸走肉,一个比一个污秽且恶心,除了徒有具人形的躯体,同春天巷子里发情的野狗没有半分区别。
而赛缪尔自认与他们完全不同。至少曾经如此。
他在这时才隐约意识到:那些他憎恶的男人也好,那些他鄙夷的聒噪的同期也罢,也许他的确与他们没什么两样。
赛缪尔对待同期总是态度冷漠,但对待其余一切能够他带来利益的人物,他是不惜谄媚与逢迎的。因此在圣殿中,他是最受教师喜爱的学生之一:对比动不动就同教师顶嘴、嚷嚷着我爹谁谁谁,或是不停犯错的贵族子弟来说,有谁会不喜欢家境贫寒却懂事知礼的赛缪尔·卡伊呢?
赛缪尔委婉地向教授文学的老师倾诉了自己的烦恼——省去了绝大部分重要内容。他只告诉老师,最近老是梦到不相干的事,影响到自己白天上课的效率,故而十分困扰。
他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老师听完后却哈哈大笑,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什么害羞的,你们也到了这个年纪了!”老师感慨道。
“不,我不是……”赛缪尔慌张地试图解释。
老师打断他的话,塞给了他一堆书籍。赛缪尔打开来看,俗气的封面,口语化的表达,不是圣殿考核里需要掌握的文学或哲学读物,而赛缪尔从不会花时间阅读不需要考核的内容。
面对赛缪尔询问的眼神,老师把那一堆莫名其妙的书往他怀里一塞,大方地说:“别人我不会建议,不过卡伊你的话,我倒不会担心。有空的时候看看吧!你也该休息休息,别一天到晚都绷着,活得多累!”
那天晚上,赛缪尔缩在被窝里,小心地用上刚学会的照明术,翻开了书本的第一页。
第二天他罕见的迟到了,并且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去上课,一路收获不少看稀奇的眼神。
老师塞给他的书是当时市面上流行的小说,不同于需要一定准入门槛的文学,它们通俗得可怕,从未接触过的赛缪尔看了第一页就停不下来,熬了他进圣殿来的第一个通宵。
小说的主角各式各样:修女和神父,骑士和已婚的贵妇人,牧羊女与国王……描绘的故事无一例外是他们如何从相识走到相爱,又如何走到或幸福或悲惨的结局。
修女与神父无法背离信仰,天各一方,孤独终老,却在死去后留下了大量引人遐想的信件;骑士彻夜凝望主君的窗口,只为一窥夫人的芳容,对主君的忠诚与对挚爱的迷恋使他痛苦万分;厌烦宫廷斗争的国王对天真烂漫的牧羊女一见钟情,他们最终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为了迎合广大底层读者的口味,书籍里自然少不了对情事的详细描写,往往还附上不少插图。赛缪尔看得如痴如醉,他直到这时才明白,性不仅仅是交叠的肉丨体与污浊的呻丨吟,也可以是星空下靠近的双唇、炉火旁依偎的躯体。
二者之间为什么会存在如此巨大的差异,是因为爱吗?——既然如此,如果赛缪尔去爱崔梅恩,那是否就意味着,他和自己憎恨的人是不一样的?
赛缪尔恍然大悟:令人难以启齿的梦境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不再是一团乱麻,它们变作了可以用理性的思考去推论和执行的东西,就像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赛缪尔底子不好,数学是他最差劲的科目之一,但是只要可以用解题的思路去做,他就自信自己最终能完美解决掉这道难题。
所以我要么不再做梦,要么爱她。赛缪尔思考。
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如何才能爱她呢?
赛缪尔开始悄悄地观察崔梅恩。
从相邻摊子的店主口中,他知道了崔梅恩是附近村里的姑娘,自小在牧场长大。父母去世后,她索性把牧场租了出去,自己只身做小本生意。
她做事勤快利落,待人接物进退自如,遇见来找茬的客人,也能指着对方的鼻子训斥,不像大多数故事里的主角那样容易害羞、生性温柔,似乎不能硬套故事里的方法。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赛缪尔问老师借来了更多的小说。
在圣殿丰厚的伙食与规律的训练下,赛缪尔长得飞快,几个月过去,就出落成了一张林中仙女般的面孔。他不喜欢被人轻视,见人时总是板着脸,所以没有人知道,在他状似严肃地低头沉思时,实际是在翻看街头最流行的言情小说。
小说看了一本又一本,赛缪尔还是没找到能往自己和崔梅恩身上套用的桥段。
没办法,为了追求情节的刺激,小说的男女主角多半有着巨大的身份差距,常常会共同经历稀奇古怪的事件,感情进度一日三千里——而赛缪尔每天能见到崔梅恩的时间只有买牛奶的时候。
他的掌心里攥着八个铜币,她接过去,递给他一瓶牛奶。
她的指尖两次滑过他的手掌,肌肤的触感伴随着温暖的体温,蜻蜓点水般地一下,赛缪尔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