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承揽着怀歆的肩,告诉侯素馨:“妈,我们要结婚了。”
有一瞬间就像是回到了旧时时光,侯素馨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绽放出难以言说的惊喜。
“真的?!”
是十分孩子气的神情,瞳仁里甚至积聚出些许水意,侯素馨笑叹:“结婚好,结婚好啊。”
“要长长久久,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日薄西山,两人一直快坐到晚上,门口传来缓慢的敲门声。过了一会儿,郁卫东拎着饭盒走了进来。
侯素馨从满脸喜悦中抬起头来,难得好脾气地询问他:“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郁卫东看清病房内的其他两人,身形顿了一顿。
这个身姿一向挺拔的老人止住脚步,做出例行回答:“我是你的丈夫,来给你送晚餐。”
迎着她混沌的目光,郁卫东非常、非常平缓地出声:“我们结婚有三十年了,你还记得吗?”
郁承和怀歆草草吃了晚饭,回到那间小宾馆。
男人在路灯下的长凳坐下,掏出打火机,低声说:“我抽根烟。”
他很久没抽过烟,肺腑里沉郁的空气连同压抑的吐息一同呼了出来,郁承指尖捻着烟,敞开腿,撑臂在膝上。
他抬起手,无声地握指成拳抵住额头。暮霭般的深暗夜色沉沉落在他的肩上,怀歆看到自己的阴影被投在脚底,她往前走了几步,郁承却突然抬睫。
湿漉漉的眼眸,沉寂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就像是黯然的琉璃珠,忽然间失去了所有色彩。
烟圈吐出来,连指尖明灭的火光也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一跃一跃的,映得郁承眼里染着湿意的弧光更加明显。
这份目光具有实质性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怀歆的心上,让她有了疼痛酸胀的感觉。
他好难过。好难过啊。
连带着她的胸口也疼起来,呼吸压抑。
“阿承……”怀歆上前两步,郁承倏忽倾身过来,抱住了她。
他微侧着脸,质软的黑发正好贴在她的腹部,更柔软的一处。
萧瑟而无声的风里,怀歆顿了一瞬,抬起双臂,慢慢放在他绷紧的背肌上,宽慰地抚摸着。
“不会再有更多的苦难了,阿承。”
彼时一滴泪落下来,默默地消融于泥土,路灯下两人相拥的身影长长地绵延出去,怀歆喃喃着轻声:“……我们已经把苦难耗尽了。”
这天晚上他们相拥着挤在宾馆狭小的床板上,窗外是凉风帘卷怒号,冷清的街道上枯黄的落叶被卷起,无数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脑中闪过。
怀中是爱人温软的身体,郁承记起很多事情。
比如他第一次来到郁家,紧张拘谨地连板凳都不敢拉开来坐,看到郁卫东还会有些畏葸不前,总觉得他并不是那么平易近人。
那天晚上侯素馨给他炒了一盘金黄色的蛋炒饭,味道很香很香,郁卫东替他盛饭,堆了高高一整碗颗粒圆润的白米。他其实这才发现了,原来父亲和母亲一样,也是很温柔的人,只是他们表达自己的方式并不一样。
母亲的爱是无声无息浸润涓流,父亲的爱则是包裹着钝角的山峦。
郁承睡在他们卧室大床旁边的躺椅上,侯素馨会在半夜起床为他重新掖一遍被角,大清早起来为他做花卷和清甜的米粥。而郁卫东则会替他背上彼时还略显宽大的书包,引他走上坑洼曲折的石板路。
他记得。
他记得郁卫东接他放学时呵斥那些高年级围堵他的孩子,记得侯素馨每天翻着花样给他做最漂亮的毛衣,记得郁卫东在早上带他赶集,奔跑在阳光里,记得侯素馨当年离别时在河岸边深深的回眸,泪水消融如水晶。
这么多封存在心底的珍贵记忆塑造了他,让他能够不染于污秽,不流于世俗,明镜高台之上,仍旧干干净净地看这尘世间。
所以就算她忘了,那又怎么样?他还记得。
并且会永远记得。
——他曾拥有过,这个世界上最为独一无二的爱。
这份爱将他从泥淖中拉出,并在人生后续几十年中,一直为他保驾护航,熠熠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