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回视线,默然走着,忽地被迎面而来的男人撞了下肩臂。阮明姝不由蹙眉,抬眼时,冷漠双眸带着迁怒的怪罪。却在与那人低垂的眼神交汇时陡然睁大,唯留惊颤。灰旧的帽沿低低压着,直遮双眉,肌肤暗黄,长疤狰狞,两腮长须杂乱。陆君潜从不会这般邋遢粗野。可阮明姝知道是他。他可以用裘帽遮住额眉,可以乔装打扮,但人的眼睛却说不了谎。那对寒潭似的星眸,早已烙在她心上。他眼皮上流畅深邃的褶子,她都能分毫不差地描绘出来。身子不可制止地轻颤,她本能地害怕,却又不知死活地高兴。两瓣朱唇轻启,却说不出话。她不敢叫他的名字,暴露身份对他来说太危险了。叫她始料未及的是,陆君潜淡而无澜的眼神扫过她,没有半分柔情,转瞬即逝。他就这样与她擦肩而过,大步离去。阮明姝纤手伸出,只捕到他袖下抛却的一缕虚风。阮明姝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徐府的。她似乎魂魄出窍,整个人被分成了两半。神魂还在因陆君潜冷漠的视而不见颤栗疼痛,身体却默默做着一切她该做的事。她安置了四个小娃娃,温声安抚他们,叫他们先下去歇息。她还同红绫绿绮商量好,新买的宅子在她离开后如何看护。她甚至同众人一起欢欢笑笑用了晚膳,商讨后日婚宴她作为娘家人要做些什么。但在进行这一切的同时,她始终倒悬着刺痛的心,猜测着陆君潜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她本不敢相信,陆君潜会不顾安危、以身犯险来吴州。可现在她亲眼见到他了,他却毫无反应。她宁愿他气她、恨她,质问她。这样,她也不必如此不甘。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为她而来,所以才会对她视而不见。倨傲如他,被这样欺骗玩弄,留她一命,形同陌路,已是仁慈。天已黑下许久,见正经事商量得差不多了,阮明姝实在撑不住,起身歉然道:“今日走了许多路,这会子太累了,我先回去歇息。”“我也一起。”赵奚轻声道。他默默走在阮明姝身后,一路无言。阮明姝和绿绮、赵奚住同一个院子,阮明姝住的堂屋,赵奚和绿绮分住东西两厢。跨进院门时,夜色中又飘起细濛濛的雨。阮明姝似无所觉,既不从长廊绕道,也不撑伞,直直从庭中碎石路往正屋走。“阿姝。”赵奚叫住要关门的她。“嗯?”阮明姝没什么精神,但仍看向他。赵奚薄唇动了动,最终将询问的话忍下:“有事就叫我一声。”阮明姝笑笑,颔首道:“嗯,你也休息吧,这几天有得忙呢。”背身阖上门,阮明姝便再也忍不住,捂住酸热的眼眶,颓然蹲下。许久,她才将泪意压住,缓缓站起身朝里屋走。失魂落魄坐下,却发现原本空荡荡的桌面,不知何时多了封信。纸封上一个“姮”字,铁画银钩,锋芒毕露。夜雨连江,形如画舫的客船将铁锚勾在岸边,孤零零停靠着。这处不是正经渡口,加之黑夜,更加寂静冷清。客船上悬着一溜圈的彩绘芙蓉灯,透过灯纸的风将光亮吹得时时晃动。陆君潜站在檐下,身形高大,英挺如玉山,似乎惊涛骇浪也不能将之动摇。却被江南这缠绵悱恻的雨乱了心神。“爷,该起船了。现在风向好,明一早就能到常州。”船厢后头走出位清瘦青年,恭敬在他身后提醒。陆君潜抬了抬眼皮,阴云厚遮的灰蓝夜空,细雨丝丝,皎月不知何处。岸上细柳垂丝,青石道上空无一人。从徐府到此处,不过几步路。她不会来了。那张信笺,写的不过寥寥数语。被阮明姝压在掌下,不敢再读第二遍。放佛多看一眼,她就会奋不顾身冲出去,什么也不想,什么都抛却。“冷静一些,别冲动。”她闭上眼,秀眉深皱,额间生出细密的汗。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感情用事,前功尽弃。长痛不如短痛,既然陆君潜说了,这是最后一次等她,何不挥剑斩情丝,断了叫她愁肠百结的无望爱慕。“对,该这样。”她喃喃自语,说服自己,“只要挨过这一时,以后便是海阔天空,无牵无挂。”他说会放过我,我也会忘记他。于彼此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阮明姝点着头,眼泪却是涌泉般不知停歇。陆君潜是个混蛋,“一笔勾销,再无瓜葛”,他竟说得这般轻飘飘。而她比陆君潜还混蛋,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曾多么恳切地求他放了她,到头来,伤心的是她,放不下的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