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头一次听说是这个理由不想当官的,越听越觉得诧异。他跟这少年之间的代沟,是实打实地有一千年。魏晋时期抗拒做官之事,那是追求山水田园之乐,回避官场里沆瀣一气的堵心局面。可青玉说的,不是为了什么清高、廉正、山水。是为了他自己。这算自私吗?“如果我的身份变成了某某官员,我不能高兴的嘚瑟自己优秀的地方,不能因为生气去反驳和叱责别人,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想偷懒就偷懒,想和谁闹别扭就闹别扭。”青玉看着桌子上的一圈官员,说的坦然而直接:“要提防的人和事会越来越多,谨言慎行也好,交朋友也好,都得处处小心着——这样的生活,你们可能喜欢,我不喜欢。”“而且,如果我做了官员,连犯错的权利都没有。”人们会说,看啊,这个官员嚣张跋扈,放纵自我,还做出如此多的蠢事出来。就算有人愿意惯着宠着,可事实就是如此。他的存在会被身份化,而言行举止都要满他人的意才可以。柳恣喝的有些上脸,拎着烤鱼噗嗤笑道:“我说吧,这小子就应该去科研院,泡一辈子的实验室他就高兴了——在实验室里就是睡地上都没人管他!”孙赐在旁边帮忙盛着豆腐汤,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脑子抽了才考参政院,不然现在还在时都专心当小白领,加班归加班,不至于这么惨。”人们笑作一团,各自感叹着自己的宿命。辛弃疾坐在他们之间,既觉得离他们很远,也觉得离他们很近。只是他们所在意的事情,所自由谈论的事情,对于他而言,都如同梦呓一样。孔知遥快被朱熹烦死了。他又喜欢这位大兄弟,有时候又被他搞得有些头疼。这三十出头的大兄弟,虽然很多时候都特别好说话,而且还指点了他不少人际交往的事情,就是在搞学习这事上太热忱了一点……由于今年的cat考试还有三四个月的准备时间,图书馆专门开辟了两个空教室,可以从早到晚的自习和学习。那朱熹听了之后,就没事拉着孔知遥周末过去看书做卷子,自己虽然看不懂cat的那些题,但看初中课本也能看的津津有味,恨不得摇头晃脑地念一遍才觉得过瘾。这个古代人吧,做事执着,对真理什么的虚渺之物特别在意,学起东西来虽然有点慢,但态度实在是太虔诚了。虔诚到孔知遥都不好意思不耐烦,只能在平日休息的时候指点他其中的种种原理。说来也奇怪,温度的意义,动能和势能的存在,机械的工作,不都是很浅显的知识吗?这种东西哪怕他不看书都知道,怎么这人完全一窍不通呢。孔知遥知道他是个古代人,却还是对这事感到茫然和不可思议——他是真没见过文盲。所以小孔同学等到有空的时候,直接跟家里的舅父打了个招呼,把朱熹带到工厂里去看了一圈。由于清楚这是个古代人,搞不好会被吓得哭出来,他还特意拽住了朱熹的袖子,生怕他一激动就冲到锅炉里头飞蛾扑火了。朱熹信任着这个小年轻,跟着他坐车去了城市以东的工业区,头一次看懵了。——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玩意。产品制造流水线、电子数控中心、蒸汽室,以及会议厅和集散处。那男人脚步都有些踉跄,吓得孔知遥拽紧了他的袖子,生怕他干出什么冲动的事情出来。“我想把我的妻儿也接过来,让我的孩子也能到这样的地方生活和工作。”朱熹神情复杂的看着这昌明而先进的一切,喃喃道:“我的孩子……也应该学到,见识到这些东西。”“也不是不可以。”孔知遥摸着下巴琢磨道:“虽然现在流动人口控制的比较严,暂住证办的也有些慢,但是你写申请书足够诚恳的话,办事处那边也许会通融的。”“这样吗?”朱熹目光如炬,再次询问道:“你们临国,都是这样的吗?”他读过很多书,也清楚唐诗汉赋里的一万种说辞,可是在亲眼见证这庞大的工业产业链,了解这现代城市的冰山一角时,语言匮乏到几乎感慨不出什么来。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是冲击他认知的存在了。在回去的路上,孔知遥嘴巴也没闲着,跟他讲江银城里头的种种新鲜事情。“我们那边的人上下楼,其实原本都不用走楼梯的。”“什么意思?是用飞的吗?”朱熹一脸热切的看着他:“你能飞一个给我看看吗!”“你都学唯物主义了怎么还想着这一套……”孔知遥伸手比划着电梯的存在:“就走进去,它就会自动把你往上拉或者往下放,十几秒里爬升到几十米高的地方都不费劲。”“几十米高?”朱熹怔然道:“为什么要建几十米高的房子?”“因为——”孔知遥想了半天道:“人太多了。”他回忆起从前在其他城市里的记忆,只觉得一切都和做梦一样。“在过去,异变发生之前,”他的语气带着淡淡的怀念:“我们的国家,随便一个城市拉出来,都有几百万几千万的人,大家虽然工作的都很辛苦,但也都活得很快乐。”现在,这临国也就像一座孤岛了。朱熹觉得这大男孩没有骗自己,只好奇地询问道:“一个城就有几千万人,那如何能管理的了?”“法律?监控?道德?”孔知遥摸了摸头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本来去参政院就是想当官管管人,可现在好像……也都变了。”他误打误撞地进入了参政院,加入了建设部,跟着厉姐和大家一起到处考察,在各种不理解和质疑之中做实事,建设这个全新的城市,看着它一天天的蜕变和成熟。他的初衷,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当初在进来的时候,他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和不满意,几乎对什么东西都想发表一番自己的意见,做什么事都觉得不够好。可是现在,他心里的那些问题有些也许仍旧没有答案,可心智已经坚定和成熟了太多。他想留在这里,做更多的事情,让更多的人醒过来,过更幸福的日子。朱熹看着他笑着的样子,深思熟虑了片刻,也坚定了语气。“等我把老婆孩子接过来,我也要考参政院。”孔知遥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望着他哈哈一笑。“都加油啊。”有毒辛弃疾和他的同学们被留在了临国接近四天。按照临宋之间的协议,文思院里临学司的人可以每个月申请过来访问和留学,有不懂的问题也可以专门安排老师接洽答疑。不仅如此,他们可以集中准备好各种化学实验和物理实验的方案,在递交文书以后进入广陵学堂借用临国人的实验室。这一系列的条件过于优厚,确实也是有几分是看在小辛的面子上。这头一天过来,其他几个人全都傻了,从吃饭睡觉到出门散步都有些不知所措。这九个人里头,还有两个是曾经从扬州城里逃出去,跑到临安去献媚卖乖的人。——怎么就过了大半年的时间,扬州城完全跟换了个地方似的?临安城作为首都,是没有路灯的。大户宅院和皇城里自然有照明的石灯笼立在两侧,可那都是给贵族的犬马照路用的。那九个人被引进新修筑好的外宾宾馆的时候,都讶异地面面相觑,生怕自己露了丑。文化部的小年轻早就熟门熟路,引导他们如何使用门卡开门,如何插卡亮电,以及电灯不是用手摸灯泡灭灯,而是要按开关才可以。现代人固化思维里的插座、开关、电子锁、电话,在他们的眼里全都是新异而全然陌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