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到独舍的外墙边缘,唐蒙才明白原因。眼前那一面夯土高墙,几乎被疯长的墨绿色藤蔓爬满,伸展得全无章法,几乎把整个墙面包住。看来赵佗一死,这里便被彻底封闭,无人打理,久而久之,便破败成这副荒凉模样——怪不得没什么警卫,谁会在意一座废园呢?
唐蒙沿着外墙转了一圈,发现一处小木门,门边结满蜘蛛网,轻轻一推,门枢发出生涩的吱呀声,居然没锁。
唐蒙迈步走进院子,先展现在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园苑。园内枯树林立,残枝向天空伸展,恍如垂死的骸骨在乞求宽恕,与外界郁郁葱葱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条笔直的小路穿过枯林,向着园中深处延伸,路面几乎覆满了腐败的落叶,让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小路不长,唐蒙很快走到尽头,发现在几十棵树皮灰褐,条裂如皴的枯树林间,坐落着一间屋舍。这屋舍不是宫阙形制,而是最寻常的夯土民舍,斜脊叠瓦,短檐无枋,只分出正厅与左右两厢,比武王祠大不了多少。
观察了一阵,唐蒙才恍然惊觉,那种古怪感从何而来。
这间民舍不是南越样式,而是典型的燕地风格。比如屋舍的烟囱和灶台位于两侧,很显然屋内必有土炕,需要灶台把热力送过去,再通过另外一侧烟囱排出。这是苦寒之地特有的设计,常年酷热的岭南,根本用不着这东西。
再一看屋舍旁边的枯树,那分明是成片成片枯萎的壶枣树!只有几棵勉强还活着,可枝头稀疏,只怕也产不出几枚枣子了。其实唐蒙一入园时看到腐叶满地时,就该有所觉察,岭南何曾会有落叶?这正是北方初冬特有的景象。壶枣树、土炕屋舍……赵佗这是硬生生在南越王宫里造出一片家乡真定的景象啊。
唐蒙屏住呼吸,围着独舍转了几圈。他先前听了黄同的自述,一直很好奇。赵佗如果想吃枣子,直接进口干枣不就行了?为何大费周章去北方采集树种。看到此情此景,他才隐约触摸到真正的答案。
赵佗这是犯了思乡病啊。
唐蒙见过很多老者,无论何种性格,立下何等功业,年纪大了之后都会不由自主思恋故土,想回到幼时生长的环境。赵佗纵然一代枭雄,大概也逃不过这情绪。他自己回不去家乡,就只好把家乡的景物搬过来,聊以自慰。
这独舍周围的景色,应该就是赵佗在真定年轻时住的环境。他三十岁离开家乡,来到岭南,一待就是七十多年。思乡之情该是何等浓重,所以他在临终前的日子里,宁可不住华美的宫殿,也要搬到这种北方民宅里来。
唐蒙现在有点明白,赵佗对于孝景皇帝那一句“狐死首丘”的用典为何如此愤怒。不是怒其污蔑,而是因为这四个字,正正戳中了心思,恼羞成怒。
堂堂南越武王,居然思乡,这若是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唐蒙忍不住好奇,赵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抗拒内附,却又不禁子孙学习中原典籍;他警惕大汉,却对北方来的使者优待有加;他颁下“转运策”,极力排斥汉人在南越的影响,却在宫苑内建起这么一座燕地独舍。他对黄同祖父和其他老秦兵如此愤怒,一方面是因为其在政治上造成了被动;另外一方面,大概也带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嫉妒。
身为南越王的赵佗,和身为真定子弟的赵佗,交替在唐蒙脑海里浮现。两者皆真,两者皆有。
仿佛被某种哀伤的思绪所引导似的,唐蒙信步在枣林中漫步起来。明明是酷热天气,这里却凭空生出一种晚秋的萧索之意。枯树残枝,腐叶空舍,仿佛一个垂垂老矣的枭雄,正坦率地敞开自己的心境。种种矛盾,种种迷惑,答案就藏在这片破败枯朽的枣林之中。
唐蒙走到独舍里,推开房门。里面的陈设颇为简陋,一个炕头一个灶,挂着几件农具,没别的了。所有的东西上都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霉味十足。这间独舍的门窗都很小,通风不良,在湿热环境下极易生霉。北方的屋舍结构,终究不适宜岭南风土。
他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可一无所获。唐蒙走出独舍,发现附近还有一座小庖厨。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藏在枣林之中,距离独舍大约几十步。三年之前,甘叶应该就是呆在这间屋子里,随时为赵佗准备吃食。
赵佗意外身死之后,这里早被上上下下搜捕了一遍。唐蒙踏进屋里,只在地上几个残破陶碗而已。本来他还想找点遗物带回给甘蔗,但转了一圈,真的什么有价值的都没剩下。
唐蒙转了几圈,正要出来,忽然注意到窗下内侧靠近灶台的地方,有一个小石槽。槽体狭长,中间下凹,旁边还有一个凹口,地下附近还有一条条朽烂的竹条。唐蒙从窗子探出头去,看到一条水道流经窗下,一架转轮水车的残骸依稀可见。
那架水车的功能,应该是把清水从水道汲起,顺着竹轨注入石槽。如此一来,厨官做饭洗碗时,手边清水俯首可得,源源不断,省去井绳摇辘之苦。他不得不再一次发出感慨,南越人实在是太会享受了。
唐蒙看了一遭,正要把头收回去,不防右肩之上突然多了一只手,同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背后道:
“唐副使,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唐蒙看了一遭,正要把头收回去,不防右肩之上突然多了一只手,同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背后道:
“唐副使,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唐蒙下意识侧过头去,看到橙水站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顿觉浑身冰凉,糟糕,糟糕,怎么会被这家伙盯上?
再一想,之前在武王祠,橙宇把吕氏的中车尉交给橙水,他便负担起宫城宿卫,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唐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们南越王宫太大了,我本来是要为国主做寒鸡,想在宫苑里找点食材,不知不觉便走到这里来了。”
橙水讥讽道:“你们北人真是出口成谎。”唐蒙挺直了脖子,奋力辩解:“这是真的,我要给国主与世子烹饪寒鸡。寒鸡制卤需要十几味配料,我唯恐别人弄错,只得亲自寻找。”
橙水只是冷笑:“独舍偏在宫城一隅,而且还是封禁状态,你能无意闯入?只怕是别有用心吧?”
唐蒙大叫:“我当然是别有用心,烹制寒鸡最重要的一味食材是枣子,整个王宫只有这里才有。”橙水慢悠悠道:“之前在蕉洲,你说你只是去任氏那里探听立场,我起初还信了。如今你偷偷跑来独舍这边,还说是找枣子?”
他上前一步,阴恻恻道:“你,是在查武王当年身死之事吧?”
唐蒙没想到橙水一句废话没有,直接戳破了自己的底,顿时大为惊慌。这事太过敏感,若被橙氏掀出来可要闹出大麻烦。他心脏狂跳,眼光游移,恨不得把脑子像甘蔗条一样压碎拧榨,找出破局之法。
橙水稳稳盯着这位狼狈的汉使,如同一条毒蛇注视着洞穴尽头的老鼠。唐蒙悄悄瞥了他一眼,突然发现了什么,一瞬间情绪恢复了平静:“哎,大哥不说二哥啦橙中尉。”
“我可没跟你结拜过,别叫得这么亲热。”橙水皱眉。
“这是中原俗话,意思是一只喜鹊落在猪臀上,谁也别嫌谁黑。”唐蒙耐心地做了文字训诂。
橙水脸色一沉:“巧言令色!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脱罪责?”唐蒙笑嘻嘻道:“我逃不脱,你也逃不脱,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橙水不由得失笑:“我乃是负责宫城宿卫的中车尉,来这里巡查乃是天经地义,有什么要逃的?”
唐蒙笑眯眯道:“我进门的时候,蜘蛛网都结了几十层了,可见多年来根本没人进来过。你怎么突然起意,巡查至此?只怕也是别有用心吧?”
橙水见他的态度有恃无恐,颇觉古怪,不由得沉声道:“你不怕我抓你走么?”唐蒙笑嘻嘻道:“橙中尉,你既是来抓我,为何孤身一人?身边连个侍卫也不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