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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第1页)

庄助来南越一心欲求大功业,有感而发,随口吟出。不料唐蒙在旁边,居然接着吟了下去:“生天地之若过兮,忽烂漫而无成。”庄助眉头一扬,颇为意外:“你也读过《哀时命》?”唐蒙点点头:“读过几次,尤其喜欢这两句。”——我生于天地之间,一生匆匆而过,却一事无成。

庄助嘿了一声,这样的句子有什么好喜欢的?他随口品评道:“《哀时命》的作法,其实还是《离骚》伤春悲秋那一套,气质衰朽哀伤,美则美矣,却不合时宜。”

唐蒙一脸意外,你做儿子的,当着外人的面批评你父亲的作品,合适吗?庄助却毫不在意:“唐县丞,我知道你念这两句诗,心有怨气。但你得看清楚,如今时势已变,大风起兮云飞扬。看到漫天云卷之时,就该乘势而起。男儿想要建功立业,可不能学伯夷叔齐,而是该效仿吕望,岂不正当其时么?”

唐蒙难得也严肃地回答道:“庄公子误会了,我念那两句诗不是哀伤,是真心喜欢。庄公子你欲在长安扬名,我却只想终老番阳而已。庄子有教诲,先是一事无成,方有无用之用啊。”

庄助冷哼一声,他本想借此勉励几句,没想到唐蒙为了惫懒,连庄子都扯出来了。他摇摇头,把视线重新放到船头。此时在远方已隐约可见一座高大的灰褐色城垣,那应该就是南越的都城番禺了。

大船很快进入一条分叉的航道,偏向岸边驶去,很快番禺城的外城高墙清晰可见。这座城垣乃是夯土构造,高逾六丈,几与长安城的高度相仿。庄助仰头望了一阵,忽然问道:“唐副使,你观此城如何?”唐蒙观察了一阵:“跟咱们那的城池长得差不多,就是少了点东西。”

这番禺城四角有敌台,城头设有马面和女墙,主体风格与中原城池无异。唯一的区别是,面向珠水这一面的城门,直接正对码头,并没在外围修一圈瓮城。

庄助冷笑起来:“南越人大概不相信能有军队打到番禺城下,没必要多修一道瓮城御敌,真是何等自信!记得画下来,以后呈给陛下。”

说话间,大船缓缓驶入临城港口前。这番禺港的规模颇大,水面上少说也有二三十条大船进出,小船更多,如水蚊子一样钻来钻去,桅杆林立。十几条灰色栈桥像蜈蚣足一样,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江中,栈桥上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喧闹不已,忙乱中透着井然秩序,可见日常贸易体量颇大。

一条大船恰巧从他们的坐船旁开过,唐蒙深吸一口水气,捕捉到一缕奇妙的香气。他嗅觉很好,能分辨出来这船上装的,应该运载的是海外的香料。

在船上这段时间,唐蒙仔细钻研过南越的贸易。它北邻大汉,东接闽越、东瓯等国,南边与都元、邑卢没、湛离等海外诸国通过水路联系,是四方行商的重要枢纽。

然而南越国有一条叫做“转运策”的法令:中原商队走到五岭关隘即停,不得履足国境,接下来的路只能委托本地商队代为南运。而海外诸国的商船,抵达番禺之后也不得继续前进,只能委托本地商队北送。靠这一条法令,南越便把南北货殖牢牢垄断在手里,收入之丰,简直是车载斗量。

很快船已在栈桥前停稳下锚。两名汉使走下船去,港口外早有一位南越官员上前迎接,此人皮肤黝黑,颧骨高高突起,托着一对细眼向两侧分开,始终保持着一个瞪人的姿态。

官员自称叫做橙水,是番禺城的中尉,主管城中治安,这次是特来迎候汉使。他讲得虽是中原话,但发音生硬呆板,说不上是不谙雅言还是性格如此。

唐蒙观察了几眼,发觉这家伙还挺有意思:头束中原式的短髻,却有两缕头发垂在耳侧;穿的衣服也非深衣,更像是改良过的窄腿短衫;脚上还踩着一对夹趾竹屐——每个细节,似乎都有意与中原强调区别。

唐蒙好奇去问黄同:“他怎么姓橙,是橙子的橙吗?”黄同道:“橙水是揭阳橙氏的子弟,因为当地盛产橙子,所以当地大族都姓橙。”他说出这名字时,脸上的烧伤微微变化,似乎有些尴尬。唐蒙更有兴趣了:“揭阳的橙子很好吃吗……”话没问完,不防庄助在旁边用剑柄狠狠磕了一下腰,唐蒙疼得悻悻闭嘴。

橙水先请汉使出示文书,慢条斯理地查验起来,好像生怕是冒牌货似的。唐蒙和庄助站在烈日下头耐心等了好一会儿,橙水这才把文书还回去。

验完文书之后,码头旁的一个乐班开始咿咿呀呀地奏起乐来,竽笙瑟鼓一应俱全,只是旋律荒腔走板,根本分辨不出是哪一段雅乐。在这滑稽的乐曲声中,橙水引着他们来到城门前,准备开门入城。

庄助正要迈步入内,突然眉头一皱,右手一按剑鞘,厉声对橙水道:“为何入城不走中门?”这时唐蒙才注意到,番禺城的正门依旧紧闭,橙水打开的,是旁边一道狭窄的偏门。

面对质问,橙水的脸好似一枚扁平的木牍,没有任何表情:“好教尊使知。都城中门,干系重大,非大礼、大祭或大酋出行,向来不能开的。”庄助剑眉一扬:“本使亲持旄节,行如天子亲临,难道还不配南越开城迎候吗?”

橙水丝毫不为所动,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唐蒙缩缩脖子,正要劝说算了,庄助已经冷笑道:“难道陆贾陆大夫来南越,你们也是开侧门迎候的?”

他说的陆贾,乃是一位历经高祖、吕后、孝文三朝的元老,曾先后两次出使南越,成功劝服南越王赵佗放弃称帝,自认藩臣,因此在南越的声望极高。

橙水不卑不亢回应道:“陆大夫乃是国使,前来南越与先大酋共议国是,自然应该开中门迎接。”——他讲起话来就像是深山里的藤蔓,字字都带着钩刺。这句话表面上是夸赞陆贾,其实是嘲讽这两位不够资格,不配让南越以最高礼节迎接。

“我最后问你一次,开还是不开!”

“北人入城,例走侧门。”

这个“北人”,是南越民间对大汉、闽越、瓯越等国之人的统称,多少带着点贬义。庄助闻言大怒,“锵”地一声拔出长剑:“区区一个藩国中尉,也敢阻挠上朝天使!”剑尖如迅雷一般递出,在橙水咽喉半寸前堪堪停住。

面对突如其来的锋锐,橙水面无表情,甚至还往前挪了挪,让剑尖微微刺入喉结。他身后的卫士吓得纷纷拔出刀剑,把两个使者团团围住。现场登时剑拔弩张,只有那个乐班在一旁还兀自鼓吹着乐曲。

唐蒙看着一片明晃晃的刃光,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唾沫。他不明白,为何庄助坚持要走正门,侧门不是一样能进嘛。橙水顶着剑尖,慢条斯理道:“南越虽是小国,自有规矩。若给你们开了正门,下官也只好自刎谢罪。贵使不如一剑杀了我,成全我一个不畏跋扈、守忠殉职的名声。”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庄助反而不知该不该刺下去,但这么撤下去又嫌丢脸,两人眼看僵在了原地,黄同慌张过来,先把庄助的长剑按下,然后转头对橙水沉声道:“橙中尉,这两位可是汉使,你有点分寸!”

橙水瞥了他一眼,拖起长腔:“哟,黄左将,心疼了?到底是秦人出身,已经开始替老乡讲话啦。”黄同闻言脸颊一阵抽搐:“你这说得什么话?这是为了两国邦交,和我是不是秦人有什么关系?”橙水道:“风闻你之前被汉军俘虏,如今生还不说,还带回两位汉使。若非有乡梓之情,岂能如此幸运?”

黄同气得大喊:“橙水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带汉使过来,是两位丞相都批准过的!又不是我自己主张!”橙水冷下脸色:“上头只让你带汉使过来,可没说要一定从中门入城。你们秦人体贴故国,我们土人可不理解。”

黄同嘴角一阵抽搐:“我是边将,你是城尉,这都是奉命行事。说什么秦人、土人,有意思吗?”橙水丝毫不为所动:“我们土人心思简单,只知道守着南越的规矩,别的一概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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