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习凉风入门来,李清赏耐人寻味地摇了下头:“说来‘官’字真可怕,一旦沾染上,连好坏善恶都叫人分不出来,而今再想学生们考试时写的答卷,初看时唯觉写在纸上的忠孝大义无比稚嫩,现在只觉世上再无比那更纯粹的答案。”
红烧鱼的香味从木锅盖与铁锅边缘的缝隙不停往外冒,柴睢站在灶台前看李清赏坐在屋门口边斗虾玩边嘀咕事,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没人知道太上梁王看着眼前这幕,心里在想甚么。
午饭做好又是刻余之后,清蒸虾尾蘸柴睢调的料汁,光是闻着就让人口中不断生津,李清赏盛出两碗米饭后迫不及待开吃。
柴睢解开围裙,擦着手在小桌对面坐下来,道了句:“你感觉我经营家学堂怎么样?”
李清赏嘴里咬着个没剥干净壳的虾尾,一时吃不进去,只能囫囵咬断它,继续剥没剥完的壳:“不是说等我开学堂,你来给我打工么。”
“你太磨叽,总拿不定主意,那就干脆我来咯,”柴睢拿起个虾尾熟稔地剥壳,也不嫌烫手,“关键是你没有资金,暑休结束后那九个娃娃将如何安排?按我经验来看,延寿坊学庠售卖后,布教司不会管她们。”
“放假前我去见了她们的负责阿嬷,没人管的小孩,凡不再念书,唯一出路便是去卖苦力。”李清赏试图学柴睢剥虾,不料手指不听话,虾尾烫得拿不住,一下下掉在盘子里,“她们那般年纪,又是姑娘,选择不多,进织布作坊和酒楼食堂打杂是首选。”
天下孤苦多不胜数,尤其咸亨八年夏多地发生暴·乱,需朝廷出钱救济的人成千上万,户部花费年年超支,预算年年不够,内阁卡着巨额费用不敢批红,国文馆拿不到足够数的教谕经费也不愿意,朝臣们成天在黎泰殿吵个没完,在那些家国大事面前,延寿坊女子学庠这几个丫头甚么都不是。
柴睢无法评价庙堂里的争执对平民百姓的影响,只是她想起两件事来:“你们学庠将卖给私人做库房,童山长也被判囚二年,所有财产充公,其实你们童山长只是官场争斗的牺牲品,布教司内部派系对立,他妨碍到别人利益,被人趁机踢出了局。”
她把剥好的虾尾肉放进李清赏碗里,再顺手拿走李清赏手里被剥得乱七八糟的虾尾,三两下剥干净再给她:“所以说,这世上再没人比我更理解,你为何讨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那几句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便是这四句话,这四句让无数士子儒生趋之若鹜的话,乃李清赏生平最最厌恶。
无他,只因“兴,百姓苦。亡,百姓苦”。【2】
“学堂你想开便开罢,”李清赏津津有味吃着虾尾,直面惨淡的现实,“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有钱也有人脉,你出钱我出力,简直不要太合拍,不对——”
说话间碗里又被送来个剥好的虾尾,她纠正自己的说法,道:“或许可以说你是开家学堂给我玩的,这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摇头,不可置信中带有几分唏嘘之意:“堂堂柴周旧帝,闲到要去经营学堂,想来不仅布教司和国文馆会被你吓到,皇帝可能还会担心你趁机教出些反贼来。”
一连剥五六个虾尾,柴睢擦擦手扒拉两口饭,又把红烧鱼汤汁往米里拌,言行举止毫无旧帝威仪模样,更与普通人无异:“若你答应下来,我便着人开始准备,月余时间可能够呛,怎么也得三两个月才够。”
李清赏帮她端着鱼盘倒了汤汁,道:“但如果铜矿那些事不解决,我们永远无法安心生活。”
“这些个事还用你说,”柴睢吃口凉拌木耳菜,随后去夹红烧鱼,“刘庭凑做过京官,因在大望革改中极力维护门阀利益而被贬去了宋地,这些年不声不响,结果入京便能进内阁,其实力不容小觑,刘庭凑父子越是有能力,柴篌越是忌惮,谢知方撵走和光,在朝堂上崭露头角,众人新旧账一起清算之日,已然不远。”
偏离正轨的事情,也是时候被纠正。
李清赏问:“我能做点甚么?”
柴睢从嘴里鱼肉块中揪出根已被油炸炸脆的碎鱼刺,稍顿,促狭道:“大欠儿登,你就专心看热闹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