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极不同意把夫子薪资与学生升考比数相关联的。”
都察院衙署,昏暗潮湿的半地下式都察院狱里,水湿气从隔壁水牢丝丝凉凉渗透进来,驱散了些许从气窗侵入进来的暑热气,却也黏糊糊让人感觉浑身难受,重枷在身的李清赏以一种奇怪姿势歪坐在地上,扭着脖子与旁边未戴枷锁的盛春波说话,模样气场浑不似在坐牢:
“此般做法一味强调升考数,使得夫子的教书本事成为削减学生多样之利刃,考试不好者一概坏学生也,成绩优异者无端杀狸虐狗亦是情有可原,长此以往,夫子们会只抓着考试要考的教,学生会只捡着要考的学,学庠学堂学院等诸般教谕之门,将会教出甚么一种学生来?此思之倍惧矣!”
枷锁过重,她承受不住,需借助外力方能缓轻些许,说话表达观点时又那般施然。
盛春波心里表示佩服,在旁边继续捣鼓着李清赏手腕上的铁锁,嘴里不听说话掩饰着:
“照你这么说,我也想起小时曾被带班夫子针对过,我记得那带班夫子是个男的,姓张名禾月,我那时候成绩倒数,被安排坐后排,我告诉他上课时后排人说小话很吵,我没法听课,希望他能管管,亦或给我调整座位……”
但张禾月听后“嗤!”地从牙缝里挤出声冷笑,眼睛半眯不睁地把十多岁的盛春波打量了,脸上是毫不遮掩的的鄙夷与不屑:“调座位做甚么,反正你成绩也不好的,坐哪里没有区别,你坐前边保不齐还要祸害别个好学生学习,在后排老实坐着吧。”
登时,小盛春波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像是被人用攻城车迎面重重砸了胸膛,稍顿,等反应过来,羞恼、气愤、不服、敢怒不敢言等复杂情绪交织着染上小盛春波脸颊,她握紧了原本规矩叠放于身前的拳头。
男夫子张禾月要笑不笑地抱起胳膊看小孩无有任何威胁的愤怒,如同看一张擦过鼻涕的脏软纸,伸出食指戳着小盛春波脑门强调道:“倘下回再考倒数,你就上别个班找夫子罢,看谁愿意收你这么个蠢货,反正我的班舍是绝对不不再要你了,不行你就办退学。”
回忆戛然而止,再往后仍旧是因为成绩不好而被夫子鄙视、排挤和欺凌羞辱的事,不想也罢。
“猛然说起小时候那些事,还让人心里怪难受,我记得那男夫子教数算之课,他导致我这辈子对数算再也喜爱不起,升学考以其他八科门满分而数算未及丁下之成绩为告终,从此结束了我的求学生涯。”经历过生死淬炼的成年盛春波,故意抽抽鼻子拔高了点说话声音,掩盖了极其轻微的金属“咔哒”声,五斤重的铁锁成功捅开。
栅栏牢外,走道上,结伴而行的狱差百无聊赖巡逻路过,从铁栅栏外看进来时,他们只能看见李清赏被八十斤重枷锁链压到以奇怪姿势跌坐在地的扭曲背影,以及,那个半遮挡在四十斤枷板后面,边说往事边哭得伤心倒霉蛋。
见她二人无异常,狱差两个对视一眼,边继续往前走边低声说话:“不就是当年被夫子看不起么,跟谁没遇见过一样。”
“就是,”另一个狱差应和:“当年我念书时,因上课夫子不让我去尿,我尿在座位跟前,他让我当着全班面脱裤子,嘿,那影响才深哩,老子长大也没见支愣不起来呀……”
二人聊天声随着巡逻距离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尽头,盛春波蹑手蹑脚而动作迅速地打开了李清赏身上的八十斤重枷锁。
“我可太他娘厉害了,都察院的枷锁都能让我给开开,李夫子你给我做证啊,出去绝对要同老郑炫耀一番!”盛春波竟还有闲心夸自己开锁手艺不错,边借住外物轻手轻脚把枷锁重量卸给地面和墙。
八十斤重枷锁压身快半个时辰之久,李清赏感觉自己随时随地要一口老血喷出,当场交待在这里,重量卸下,潮湿粘腻带着腐味的气猛然冲进胸腔,呛得她咳嗽起来。
咳嗽罢,她不忘告诉洋洋自得的盛卫长一个真相:“我尝闻郑卫长不到半柱香时间,成功打开过贼王锁。”
贼王锁号称天下第一锁,是大内一位锁官的夫人罗有为花三十年时间设计打造而成,据说世上无有能开之者,结果被柴睢领了郑芮芳去,偷偷摸摸捅开又锁上,没有在明面上打人家罗有为阿婆的脸,此事至今只有当年的“小东宫集团”,即现在的“梁园集团”知道。
盛春波立马变脸,举起拳头作势要揍人:“李夫子你不厚道,你这是过河拆……”
“桥”字最终折戟在舌尖,盛卫长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之所以对李夫子身上这股子腹黑劲倍感熟悉,不过是因为李夫子人家这点本事有师承。
师承梁园之主、太上皇尊、梁大王殿下柴讷之。
且不说这种地方必然有隔墙置耳之处,三司把人抓进来后不管不问,上了重枷就这么晾着,不用想也知必有人在暗中记录李清赏所有出口之言,都察院狱这么个破地方,春波还是比较熟悉的。
她边用藏在头发里方才用来的开锁铁丝,往被血迹浸过又踩过不知几多脚板的硬土地上划拉字,嘴里边不停说话:“说那么多张禾月的不好,然有一点不可忽视,他带的学生升考占比的确高,他可是别人口中德才兼备责任心强有能力的好夫子。”
与此同时,地面上出现几个歪歪扭扭模糊不清的字体:殿下必救,夫子莫急。
“你所言不错,我知道,也赞同,”李清赏用脚尖把几个字搓掉,“张冠李戴”般暗暗回应地上的几个字,又道:“然而所谓升考比数高,跟他逐步赶走成绩差的学生没有关系么?”
班舍里本有五十人,升考成功者十,则升考比是两成,当五十人里的最后十名被夫子想方设法排挤霸凌走,则基数成了四十,升考成功的还是那十人,升考比重已从二成变为二成半。
如此行径虽无耻,然教谕之门里随处可见,各级布教司为保证升考数,对此举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常态,连差生的父母亲长也多是无可奈何,于是只能把念不下去书的孩子送去别处学门手艺,以图孩子长大后能又个安身立命之技能。
可见读书科举固然能实现从泥腿子到官老爷的阶级转变,然而阶级转变的过程中,困难又何止此一般。
“我最痛恨那种为提高升考学生人数,不择手段打击差生的夫子,”盛春波又在地上划拉字,嘴里咬牙切齿道:
“所以你理解我和那溯总是不对头了叭,每每看见那溯,我便感觉又看见了当年张禾月的那副嘴脸,被她撵走的学生我都接我那教舍里去了,人家学生亲长提着鸡蛋鸭蛋五花肉来谢我,那溯还阴阳怪气跟旁边说风凉话,倘非杀人犯法,我早一斧头捶死她,又岂会浪费口舌同她起争执。”
盛春波是个顶有趣的人,话语咬牙切齿说出来,不知怎么就带上了惹人发笑的轻松愉悦感,李清赏勾着嘴角低头,昏暗中看见地面上又是划痕有深有浅的几个字:若被审讯,只字莫言。
李清赏再用脚搓掉它们,动作牵扯到了被磕到的膝盖,疼得倒抽凉气:“然也然也,有时就是这样,能用拳头解决便不要多费口舌,至于那些拿不准的,想来还是缄默好,夫子不好做,既靠着这张嘴谋生,偏偏有时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盛春波关心道:“你好好罢?哪里疼?进来时女狱差要搜身扣押物品,你让她扣押就好了,那枚金戒指瞧着并不贵重,何必不肯给,惹得她们与你动手到头来还是你遭罪。”
进来时女狱差要搜走她二人身上所有物品,盘起的发也要散开检查——要么说盛春波不愧是暗卫长,那般情况下仍能把开锁的东西带进来,女狱差要取下李清赏手上那枚戒指,无关“案情”之物基本要被迫当成“孝敬”,后者不肯,推搡抢夺中不慎摔跌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