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安定公主?”一旁的西藏都护府军医奇道,“你为何要见安定公主?”一个如此年幼的藏民女孩,在问清了自己的所在之处后居然想见安定公主,听来真有些奇怪。但这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小姑娘固执地抿了抿唇,没有直接答话,而是用自己颇为蹩脚的大唐官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见安定公主。”这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还是选择先回禀文成公主。而此时的文成才刚听完另一方士卒的禀报。到了下午的时候,藏原上的风雪稍有和缓趋势,精通斥候本领的士卒便当即顺着那小姑娘来时的方向探查而去,可惜,他们没找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从马蹄的方向判断,她是从西面来的。“西面……”那么大有可能是从吐蕃的地盘上来的人。但即便是吐蕃之中,也不是人人都会说汉话的。所以这显然不是什么寻常的信号。士卒问:“您怎么看这件事?”文成道:“罢了,我去见见她。”她起身朝着那孩子被暂时安置下来的营帐走去,在掀帘而入的瞬间,就见那才醒转不久的孩童便已因这刹那的响动,做出了一副警惕防卫的姿态。在对上文成相当友善的笑容后,也并未有任何一点松懈的样子。文成站定在了她的面前:“你为何要见安定?安定公主已自藏原之上撤军,现在距离此地足足有一个月的路程,若你不说明缘故的话,我们没有必要将你送到她的面前。何况,眼下天寒地冻,最多再有半月,从此地往青海湖的道路就会封锁,无法前往鄯州,这会让你有机会见到她的时间,再往后推迟四五个月。”女孩皱紧了眉头。她下意识地摸索着自己的侧脸上一道冻伤的痕迹,仿佛在思考,她到底要不要按照对方的话去做事。这个唐人长相,也身着大唐官服的女子,一口流利的藏文让人险些以为她也是藏原子民,让女孩并不难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文成并未在意于她的沉默,继续说道:“我也必须提醒你,我们今日救了你,是因为大唐对这片新成立都护府地界的子民宽仁友善,但并不是对于任何要求都必须满足。安定乃是大唐的股肱之臣,身份贵重地位特殊,所以我不会随便带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到她的身边,给她惹来麻烦。”女孩哑着嗓子开了口:“我可以……”我可以给出报酬。可她刚刚说出这几个字,又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闭上了嘴。噶尔家族惨遭吐蕃赞普屠戮,庄园大火燃烧了数日,无论是人还是财都已没有了。而她明明已经跟着家中死士四处躲藏,避过了最开始的搜捕风头后,这才动身前往小勃律,绕行避开了岗哨,这才继续往东行来,却还是没能阻止护持她的死士以赴死的姿态冲向了那面白狮悬天旗,只剩下了她和那匹战马继续在风雪中遁逃。若非她恰好被唐军给救了下来,她很可能连自己的小命也要丢了。也就……更没什么能够作为回报送给别人的。她唯一剩下的东西,是父亲在让人将她送出的时候给她的信。那两封信就被放在和她的衣物一起换下来的锦囊之中。在她重新将其拿在手中,感觉到这其中并未变化的触感之时,她原本忐忑难安的情绪才终于平复了下来。文成公主走向了她的床边,在更近的距离下端详着她的神情,并未再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同在帐中的其他人并不难看到,这个小姑娘的脸色虽是依然警惕,却没有再往后多躲避一些。很显然,她将文成公主的一些话给听进去了。“你说四五个月,是不是真的?”江央小心发问。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耽误了。绕路的几个月里,她脑海里一直在回荡着那片火海,也一直在想,唯独不在藏原腹地的叔叔在被唐军俘获后,会不会已经被他们给杀了,让她连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那么她唯一能够找的,就是父亲说的安定公主。她有很多不明白的东西,比如为什么她家会突然遭到这样的灭顶灾劫,比如为什么父亲会选择求助“敌人”。但既然父亲说,安定公主比赞普可靠得多,在她身上带着的其中一封信也是给她的,那就必然是她可以信任的人。可惜,两人之间还相隔着一个月的路程,甚至有可能更久……“我没有骗你的必要,若是我对你怀有恶意,你连自己手里的这个东西都保不住。”文成看着她将手捏得更紧了一点,不觉有些感慨,面前这个终究还是个小孩子。再如何试图隐忍,让自己看起来多一点严肃认真的谈判模样,也还是将很多表情都给写在了脸上。“我能相信你吗?”文成回道:“为何不能呢?安定公主不会轻易撤军,而我正是被她委任在前线的负责人。你想到她的面前必须经由我的准允,否则休想轻易穿过日月山口。大唐边境通行需要户籍路引,我猜你也没有这样的东西,更需要有我相助。”江央咬了咬牙。要是面前之人没有欺骗于她的话,她就不能继续犹豫下去了。那句斩钉截铁的“休想”和她完全不知道的大唐境内通行规矩,更是让她有些无措。她好像没有别的选择了。反正她确实已经到了唐人的地方,比起吐蕃境内随时会面临杀身之祸已安全许多,若是当真信错了人,就当她先前已经冻死在风雪之中好了。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她终于慢慢地将话说出了口:“我……我是噶尔家族的人,我父亲是吐蕃大相赞悉若,他有一封信想要托我交给安定公主。”文成公主的袖子随即被人拉了拉,也对上了这个孩子执着中透着几分恳求的目光:“我话已说了,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她?”“能,当然能。()”文成回答得很果断,眼中闪过了一抹惊喜之色,≈ap;ldo;我即刻让人带你前往长安!4[()]4『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安定在收服钦陵赞卓后就给她送来过一封信,信中所说,正是希望她寻找噶尔家族侥幸脱逃的族人。但在这几个月间小心搜罗吐蕃境内情报的同时,却始终一无所获。芒松芒赞在病中显然也没忘记斩草除根之事,谨防当日将噶尔家族子弟头颅悬挂在外,给他带来什么直接的影响。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向来孤傲的吐蕃名将会在灭族之恨和杀父之仇中做出了抉择,更因为安定在正面战场上击败了他,愿意臣服在她手下。现在,他应该更没有想到,在噶尔家族内部,居然还会有一个漏网之鱼,在时隔数月的逃亡后,成功抵达了唐军的面前。文成没有看过那封被江央握在手中的信,但她能从对方提到“安定公主”四个字的语气里听出一个信号。只要这个孩子能被平安送到长安,对于大唐和吐蕃的对峙,无疑又是一出对唐军有利的变数!军情是以何种速度被从西藏都护府送往的长安,现在的江央就是被以何种方式送出去的。在沿途军医的照拂中,她的冻伤很快恢复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躲藏时饮食不规律留下的胃病。好在,倘若直接看她模样的话,已经瞧不出太多的不妥,就连面颊上也比先前多长了些肉。但当医官朝着她脸上看去的时候又必须得说,她和寻常孩童的区别太大了。从藏原边地进入大唐的核心地区关中,人文风物都有着莫大的差异,倘若是普通的孩子,应当早已探出头在车窗边上张望,看清楚外头的样子,江央却还端坐在车中,捏着手中的锦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马车行入长安城的时候,医官才听到她发问:“安定公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想了想自己早年间在洛阳时候被招募为医者、在孙思邈主持的东都尚药局中进学的经历,回道:“有人说,她是大唐这一代最为出色的帅才,就像都护所说,乃是股肱之臣,但要我说的话——”“她是一个特殊的标杆,比天下绝大多数的人都敢想敢做,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医官的藏语说得其实不太好,但江央觉得,自己其实勉强能听明白她的意思。在被暂时安顿在四海行会中住下,而不是直接被带入宫中见安定公主的时候,她也并没有提出任何一点异议。当她朝着窗口小心地往外张望时,正看到对面的小楼外,一列或是抱着书或是抱着包袱的姑娘正在一边高声畅谈,一边在日暮中折返回到住所。“咦?”韦淳抬眸朝着那道探视的目光看去,却并未在窗口看到人。“怎么了?”“或许是我看错了吧。”韦淳朝着颜真定回道,“算了,反正应该也不是什么事。”这四海行会之内都是自己人,会有人忽然看向她也没什么需要在意()的。又不是安定公主突然到来,对她来上一出端详评估。她现在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另一件事。“你说,为什么这一次行首的海航计划居然会在遴选人手上这么严格,而且和之前的标准截然不同?”这一次的航行贸易绝不可能只是前往广州,否则根本不必对于船员的年龄、身体素质、海航经历、使用武器作战、语言学习速度全部都有要求。“而且更奇怪的是,除了行首和副会长外,先被敲定一并出行的,居然是朝散大夫和隔壁那个无所事事的家伙。”韦淳愤愤不平。在她看来,如果说隔着一条街的阎立本因为能帮四海行会设计房屋驻地,得到她的尊重,那么时常散步到附近的尉迟循毓,就明显是个别有居心之人。“身为雍王李贤的属官,不好好做他的仓曹之事,反而总想打听行会有没有经由陆上商路跨越西域,让他效仿朝散大夫一展身手的机会……谁知道是不是不怀好意。”“听说他还走了他好友的路子,得以向大都护引荐,简直无耻!”颜真定望了望天,觉得自己但凡没有听错的话,韦淳此时的口气,和之前看到许穆言先去见公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也算是多年坚持一朝如愿吧,想来你的机会也不会太远了。”说这是一朝如愿还真没说错,此次澄心这位行首在行会中张贴的远航计划里,先行确定的人手确实很特殊。高丽出身的阿左作为澄心的副手自然要去。随后就是安定公主向天皇要来了朝散大夫王玄策。算来,距离他上次出使印度已又过去了十三年了。只可惜,因一些陈年恩怨的缘故,王玄策遭到牵连无法升迁,在这长安城中几乎没什么出头的机会,所以李治也没犹豫,就批准了安定公主这个请求,让他作为此次的“指导”。紧跟着被准允同行的,正是李敬业的好友,尉迟敬德的孙子尉迟循毓。也不怪韦淳觉得有些不满。这家伙在海航经历上的条件绝对是不满足的,只能说他在其他方面必定有超过标准的地方……她刚想到这里,忽听韦淳语气坚决地说道:“我猜这次计划绝不简单,若是严格以这样的要求招募人手,不可能招到符合的人数,那么放出王玄策和尉迟循毓这两人必定有道理。无论是以这两人为参考设定条件,可以放宽标准,还是希望有人能在符合几项的情况下效仿尉迟循毓自荐——我都想去试一试。”她到这四海行会来教习学生,原本就是奔着在安定公主麾下效力的目标去的,又不是真的学富五车,以桃李满天下为己任。她在这两年间对于行会之内的人员和事务都有了了解,正是该当寻求机会一展身手的时候。行首跟随安定公主多年,被派遣去执行的必然是个大任务。她又怎能因为所谓的标准,就止步不前。“可是,按照招募的信息说,这次一去起码需要一年半的时间,”颜真定不无担忧地问道,“你家中允许你离开长安这么久的时间。”()和韦淳相识多年,颜真定深知她的脾性。也知道她在灵机一动的时候所想出来的答案,往往不会出错。?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既然她有了这种猜测,觉得这起招募的条条框框本身正是一种考验,那也不妨去试试!这么一来,唯一的问题,便是此次出行的时间了。“他们才限制不住我,我有……有护身符的。”韦淳眸光炽烈,“大都护当年问我姓名的时候都说了,她问的是我的名字,不是我后面的京兆韦氏。那么只要我能争取到这个出行的资格,我相信她能解决我家里的问题。”她这话说得极其认真而笃定,仿佛早已因此得到过安定公主的许可。但就算还不曾,也不影响她对对方的信任。颜真定仔细地瞧了她一阵,笑了出来:“我觉得,我到今天可能才更加认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韦淳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臂,喜道:“我就知道,你这人虽然老成稳重,但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你说,我是直接在宫门前拦人,还是劳烦行首帮我往蓬莱宫中递个拜帖?”“……”颜真定无语凝噎,觉得自己但凡有韦淳这种横冲直撞的本事,可能都敢在明年年初的制举之中下场了!“再过几日就是月初了,安定公主只要身在长安,定例会来行会抽查课业、账目还有行当产出成果的。”那海航招募有两月的期限,不差这两天吧。正好她还能帮着韦淳一起分析分析,若要毛遂自荐,到底还有哪些东西能派上用途。不过此时已然下定了决心的韦淳不知道,倘若她当真恰好在此时递上拜帖求见的话,可能还能省去她不少口舌。只因此时的李清月提笔所写,正是这出海航计划的最后一份文书。在将那封送往安东大都护府的委任书书写完毕的时候搁置落笔后,她将这封多出的文书递交给了一旁的澄心。“我原本不太确定,这个驱虎吞狼之计,到底要不要让钦陵赞卓加入进来。毕竟,按照我原本给他的计划,他该当先在渤海与室韦都督府内的平乱中重新崭露头角。”澄心:“但最后,大都护还是决定在这个最特殊的计划中用他。”李清月笑了:“谁让有一个人来得那么巧呢……”她的犹豫,早已随着江央到来的消息暂时被打消了下去。
如果说此前她吊住那头独狼的,是她本身统御兵将的本领,她意图攻克吐蕃的决心,还有他那向吐蕃赞普复仇的孑然怒火,那么现在,随着这个幸存者的到来,就又多了一道制约的途经。她不仅是钦陵赞卓的侄女,还很有可能是噶尔家族中,除开钦陵赞卓之外唯一活下来的人。这个孩子并不像是钦陵赞卓一般,因为直接的杀父之仇,必须面对李清月做出的制约,也等同于是噶尔家族在中原重新扎根的真正希望。只要钦陵赞卓的脑子还算()正常,也希望能在随后进攻吐蕃的计划中担任要职,他就不会愚蠢到在这次的计划中掉链子。“我会让他尽快折返长安,让他和侄女见上一面,赶在此次出行之前。他的一部分经验的确很有用,包括王玄策也是如此。”李清月说话间,“至于其他的……”“我会自广州调度曾经往来拂菻国的商人,也会统筹好此次出行的船队。虽说此次不是寻常海航,但往来海上多年,也见证过公主的行动,这点随机应变的能力,我自认还是有的。”澄心沉稳作答,“正如公主先前所说,这次出行更需要我有的是统筹管理的能力,而不是真要我如您一般征战沙场,那我只要效仿您一般有识人之明就行了,不是吗?”李清月笑意更盛,“澄心,你比之前更为自信了。”旁人总觉得,澄心不过是侥幸能有机会照看于她,自此青云直上,就算执掌四海行会位居行首,也不过是个受到安定公主指挥的影子,或者说,是一个还算合格的商人。但统辖这样一个行会的运转,甚至屡次亲身出海所锻炼出的人,又怎么可能只负责主持贸易、通传消息而已。现如今,阿娘终于自天后的位置意图朝着天皇宝座发起冲击,做出改朝换代之举,也直接将这份宏愿摊牌在了她的面前,正是需要更多女官占据朝堂的时候。澄心所能掌握的人力物力,便该当全数集中派上用场,以换取一份无人能够置喙的功劳了!这个尤为特殊的任务,她也只放心由澄心作为领袖之人。毕竟,在半月之前澄心自外折返的时候,便一口应允下了李清月提出的一件事——她想为澄心改一个姓氏。方今的惯例,尤为得力的臣子下属,被皇帝或者主家更改姓氏,不仅不是一种让人背弃祖宗的混账行径,反而是一种最为特殊的荣耀。就像英国公李勣从徐姓改姓为李,就像世家之中也不乏分支是改姓归宗而来。但特殊的是,澄心被赐予的姓氏不是李唐皇室的李,而是天后所属的“武”,倘若她需要对外介绍自己的话,便该自此称为武澄心。此刻与其说她是唐宫之中的女官,安东大都护的属臣,不如说她是李清月本人的家臣。这个不遵照常理的赐姓,以澄心的心思灵巧,显然是有些猜测的,但这份揣测,先被她压在了唇舌之下,只是在面对着这份随即而来的重任时,以一种沉静之中暗潮涌动的目光看向了面前的李清月,仿佛也正在看着她再度掀起新的风云。“公主又何尝不是更为气势不凡了呢?”前太子废黜,新太子未立,朝堂之上也因一系列发作的举动而噤若寒蝉,更显得这位权臣太子无不可训斥的安定公主地位斐然。不过澄心也很清楚,置身在这样的高位,既是一种谈笑风云的意气张扬,又何尝不是一子下错便满盘皆输的危机频频。在行将带着那份新的调任文书离开此地的时候,澄心便见门外有个小宫女跑到了安定公主的面前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话中提到的正是“雍王”二字。“先下去吧,我知道了。”李清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镇纸,将这个通传报信的小宫女和澄心都给一并打发了下去。但当殿中并无旁人的时候,停在一旁檐上的鹞鹰却听到自家主人轻啧了一声,满是嘲讽之色,却也并非对于方才所听到的话全无所谓。“李贤啊……”比起已成为废太子的李弘,李贤和李旭轮跟李清月的关系多少要稍微亲厚一些,可在皇位的争锋面前,这点手足之情当真是太过薄弱的玩意,或许终究要有兵戎相见的时候。李治也显然觉得,天后既然隐约有了将此前争执翻篇的表现,那便可以努力进行下一步的计划了。他虽然没直接再次提出重立李贤为太子的话,但近来多有将李贤喊到面前侍疾的举动。以李清月看来,这不是要为李贤的孝顺造势,就是要借着这一次次的父子交流,对他进行一番教导。就比如今日,李治又将李贤叫到了面前。……和李清月相差不到一岁的李贤早已长成了一番丰神俊秀的模样,在李治的几个儿子中长得最为出彩。自风疾再度发作,李治的视力受到了相当大的影响,但眼见这个儿子小心地将侧窗固定,让寝殿之中的药味散去,又重新走到他身侧的时候,对于这个在不知觉间已长成今日模样的儿子,李治绝对是欣慰有加的。他也随即听到李贤将那些必须由天皇决断的奏疏分门别类,将其一本本念给他听。紫宸殿内的炭火因为顾虑病患的用药,并没有燃烧得特别旺盛,加上侧窗内透入的空气里还有几分凉意,让他原本有些浑浑噩噩的头脑也变得清醒了起来。不过大约这份清醒,也来自于李贤咬字清晰的声音,正在不断传入李治的耳中。“你对戴至德请辞一事怎么看?”李治突然打断了李贤的话,开口问道。李贤虽然惊诧于父亲将这个问题抛到了他的面前,还是思索了须臾,回道:“比起直接被阿耶惩处卸任,他自请告老,还能保住父子两朝宰相的美名。以我看阿耶批准了也无妨,起码能让朝堂上少些恐慌。”“但若我不曾记错的话,科举之中的解状,家状,结款通保,查验籍记都不在礼部管辖的范畴,而是户部的事情。戴相骤然请辞卸任,会对制举造成影响吗?”李治没有答话,而是用格外认真的目光看向了这个儿子,让李贤险些以为,父亲的眼睛又出现了什么眼花的症状,需要他再将御医喊来看看。又或者是李贤他的脸上出现了什么问题,这才需要面对这样的打量。在他险些想要打破这个沉默注视的时候,李治叹了口气:“我一向觉得你比你兄长考虑问题周到细致得多,现在更觉如此。可你之前只想做个逍遥闲王,修修文集,品玩奇巧之物,编写演奏乐谱,而不是在朝堂之上承担重任。”“阿耶……”“贤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李治朝着他招了招手,让他这个自觉更像自己也更为出色的儿子坐到了他的面前。他是真觉得自己很是幸运。面前的这个孩子,虽然之前被当太子的兄长和当大将军的姐姐给压制在了下头,被教成了个闲云野鹤、泼墨斗艺之人,但总算还有着一颗天生聪慧的头脑,正如他之前所猜测的那样,只要给他足够的机会去接触这些事务,他很快就能成长到独当一面的地步!≈ap;ldo;阿耶你问。3()3『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李治沉吟了须臾,还是问出了那个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问题:“倘若,我是说倘若,我想要让你接替弘儿留下来的这个位置成为太子,你怎么看?”李贤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错愕。按理来说,就算真要改立太子,也该当是直接由皇帝陛下宣布,根本不应该还有朝着儿子发问这个环节。偏偏在李治将这个问题问出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询问与期待,并不像是要用这个问题来考验儿子。他平复了一番心中难免动荡的情绪,回答道:“如果阿耶希望我成为太子的话,我可以去学,也愿意去坐好这个位置。”李治一把拍上了他的肩膀,笑道:“好,有志气!”这是个让李治好生欣喜的答案!李贤若是没点承担责任的勇气,而徒有聪颖的天资,在上有天后摄政,外有姐姐领兵的情况下,李治是真不敢确定,自己贸然将他推上太子的位置,到底在给他以无上的尊荣,还是在害他。他也不敢确定,媚娘此前反对李贤成为太子,到底是真如她所说的那样,觉得阿菟更适合这个位置,希望他以一种更为公平的态度对待,还是属意于更为听话的幼子成为太子,以延缓天后失权的时间。现在他看到了,李贤看似文弱灵秀的表象之下,未尝没有他李唐皇室的硬骨头,也让他仿佛自眼前的迷雾中,看到了一抹希望的曙光。只可惜……可惜这个问题被他问出来的,还是有些迟了。就算他真能在近日促成李贤成为皇太子,也赶不上让他空降到这场科举之中来,从中攥取到足够的声名。因为——虽然制举要到明年才举办,但前置的准备在十二月便已开始。来不及了。这势必会是一场由天后主宰的糊名科举!……“元振,这边。”郭元振小心地夹着手中的资料穿过人群,就看到了和他同样选在今年提前下场参与科举的宋之问。“礼部贡院的门都还没开,你来得这么早?”宋之问回道:“也不算来得早吧,听说礼部贡院办事向来有点慢,提早些过来,也能将文状早些填写完毕。”他答话得从容,垂在冬日厚氅之内的手却紧紧攥了起来,目光也不住地在贡院大门上逡巡。郭元振锋芒毕露,也何其坦率地在国子学中便坦言了自己想要拔得头筹的想法,宋之问()却是在回家和父亲又商议了多时后,这才决定了参加此次科举。但若论起野心,他却一点不缺。就算不能位居前列,安知不能因此次参与考核的胆魄,为圣人所看到,进而得到新的机会。科举还未正式到来,在这贡院登记参考的前夜,宋之问却觉自己也一度难以入眠,以至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已出现在了这里,比起郭元振和他相聚的时间还要早得多。“也对,”郭元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答道,“听说礼部尚书他……”向来是不太办事的。但还没等他将这句话说完,宋之问便忽然眼前一亮,“门开了。”到他们这些考生入内登办手续的时候了。“走。”郭元振毫不耽搁,直接和宋之问抢到了队伍的前列,也成了先一批进入礼部贡院的人。相比起那些需要拿到生徒资格才能来到此地的人,他们这些已先进入国子学的,在办理起手续的时候都要方便一些。凭借着在长安城中混出来的眼力,郭元振也敏锐地留意到,这些负责递交文状给他们的人好像并不是礼部官员,更像是……匦使院中的人手。在上个月,铜匦之中的最后两匦也因士人云集长安而开放,变成了延恩、招谏、伸冤、通玄四匦,将献颂赋、言朝政、伸冤情、品民生的种种言论,都汇总到了天后的面前。前来长安的士人之中总会有对此门路感兴趣的,便尝试着前去投递,虽说这其中真能通过这条渠道让自己直接跳过科举获得仕途高升的还不曾出现,但这些人投递出去的文书基本都得到了有司的批复回应。足以见得,在这铜匦上书的门路背后,还有着一套完全与之匹配运行的筛选、处理信息的运作机构。现在这些人手被用于分拣、登记考生情报,简直是在干对口行当。郭元振和宋之问从礼部前往户部,与另外三名国子学考生一起结款通保的时候,便见这头也被天后的人顶替了位置,负责登记联名和查验籍贯的还不乏六司女官。但诧异归诧异,二人还是很快完成了全部的流程。这份在登记之中就已感觉到的高效,也在随后以另一种方式表现了出来。十二月初一到初三是文状填报的时间。往年起码还需要十日的时间进行种种复核。然而在今年,那张用于取消部分不合格考生资格的驳榜,竟然在十二月初五就被张贴了出来。郭元振听着耳中传来的榜前哀叹,从头到尾地将其审视了一番,并未看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大松了一口气。虽然明知道自己提交的信息都没有任何问题,但谁知道在查验的资料运送中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好在今年的快速办事,并没有随之产生纰漏。他的目光有短暂的一瞬停在了驳榜末尾的天后印玺之上,在心中暗忖,天后动用匦使院人手,恐怕并不仅仅是为了让考生审核工作尽快结束。此次因糊名科举加上制举能直接参与选官,云集的士人远比寻常科举要多。他可以确信,经由这一出有条不紊的前奏,再没有人会怀疑,那些通过铜匦送到天后面前的书信不能得到妥善的处理。换句话说,这是一种特殊的宣传方式!“愣着做什么呢,我们很快就有机会参与朝见了。”宋之问的声音打断了郭元振的思量。“是啊,能进蓬莱宫了!”或许是为了让他们这些考生能够更加有在考场上大展身手的动力,又或许是为了显示天子对于士人的优待,在制举之前,他们会有一次机会进入蓬莱宫中,在含元殿外一并参与朝会。冬日的早晨寒风凛冽,却一点也不影响这些没被驳榜刷下去的士人,怀揣着一颗火热的心脏,越过前方的人头攒动,朝着含元殿内看去。郭元振也是如此。他和宋之问又起了个大早,在宵禁结束的的声音。他想走到天后的面前去,成为她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