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院使脸上的神色早已凝滞。口中的“嗬嗬”声也戛然而止,至於牙关间那分不清是咬磨还是磕碰的碎响,上下唇微张着,露出里面血窟窿般的口喉。到底也算是有几分本事的人,没经过什麽皮肉之苦,或许一时间气沮仓惶,可终究还是不会那麽轻易就成了任人捶捏的软柿子、烂稀泥。但凡碰见这样的,就得从心思底精神气上下手,劲儿使在裉节上,用不了多大的工夫,自己从里头就瘫散了。秦恪淡凛着眼直起身,手拢在袖筒里促然震了两下,打出似闷似脆的空响。很快,曹成福就趋步跨过牢门走了进来,近前嗬腰将一只翻开了盖子的木匣拱手奉上。他斜眸瞥着那里头,像在玩味地端详,薄凉的笑意轻撩地拂掠过唇角,又多瞧了两眼,才伸手过去,拣零碎似的将东西拿出来,托在虚拢的掌心里。银光在昏暗的囚室里更显得暗淡,半精不粗的手工这时也瞧不出那麽多瑕疵了。的确就是那只镯子没错,可这会子已经断成了四五截,有两段瞧着都有些扭弯了。“啧,瞧瞧,瞧瞧,这弄的,不就是想找个内藏件麽,哪儿就至於把人家一样祖传的东西毁得这等鸡零狗碎的。”等曹成福出去後,他便开始咂唇摇头,像觉得甚是可惜,手却向前探了探,指间搓弄着那几截散碎的银段子。金石刮硌的声响恍若在骨缝窍髓里磨蹭,於这杳冥幽暗的铁牢里听,足以叫人寒毛直竖,心惊胆裂。虞院使的侧脸僵僵地抽搐了几下,紧闭的眼皮陡然张开。两个血洞似的眼窝被旁边昏黄的烛灯映出些许亮来,一霎间仿佛成了蓄势喷薄的赤焰深坑。话到这里,无须多言便已再明白不过。原来处心积虑,以为算无遗策,只等人把东西送上门来,而他表面上懵然不知,暗中却早已做了手脚,借势顺水推舟,无声无息地就让他自己撞进了死局之中。二十多年来藏身在宫中都相安无事,以为便真的瞒过了所有人,东厂所谓无孔不入的耳目也不过如此而已,到头来却真是低估了这个人。肚肠痛悔,死不甘心,可又能如何,现下说什麽都已迟了。“当初本督取东西的时候已掰过一回了,好容易还了原样,如今……啧,这可叫本督怎麽拿回去给人,也不知造办处那帮奴婢还有没有本事再修补成之前的样子。”秦恪嘴上仍旧打诨说笑的调侃,可口气却真像在发愁似的,跟着又道:“话说回来,造办处干的就是这活,要是没这个能耐,也就不用活在宫里当差了。”他话锋一转,语声蓦然冷硬起来,有意无意地又将那些碎银段子捏在手里搓。“你虞院使可不也是麽,灭了川南鲜家,於朝廷而言也算是大功一件,要只是在宫里安安生生地请脉瞧病,本督自也不会跟你为难。可惜啊,跟错了人,办错了两件事儿。”虞院使鼻中发出一声噎气的闷响,眼窝中映亮的光莫名凝聚起来,像是从中听出了什麽,但更多却是难以置信的惊疑。“话说三遍淡如水,眼下这回事儿便不用提了。”秦恪嗤声轻笑,脚下挪着步子,绕到横枷背後,望着迎头那面铁板浇筑,经年累月染遍了血污,腥气刺鼻的墙壁。“咱们就说说二十二年前,那时节,先帝爷仍在慈庆宫为储,太子正妃早丧,先帝并无请旨立新之意,却独独锺爱身边一位姓陆的选侍……”他刚说到这里,蓦然便听背後的人喘息声更急,随即便传来锁链抖颤的哗声,似乎这一瞬,连筋脉尽断的手脚也恢复了力气。秦恪只做不闻,继续道:“当局者无心,却挡不住觊觎者有意,就在那年七夕,陆选侍忽然於宫中落水溺亡,怀胎已近足月的孩儿也随之而去,所有人都只道她是心结难解,投水自尽,却不知就在出事的几日前,东宫女眷各赐了几盆贡品美人醉,又有人苦心孤诣劝她换了据说能安神保胎的熏香,岂料这两种香气混在一处便是能致人迷乱昏厥的剧毒之物。”背後的锁链抖颤声已密如鼓点,听着竟有些震耳,这时候即便是能开口,怕也说不清那其中的惊骇和恐惧。“八成是老天爷也觉得委屈,有人从里头看出点名堂来,万幸那孩子也没当真死了,还能脱出娘胎,再离了棺材,凭着奴婢的身份长大成人。”他似乎全忘了身在何处,背後还有什麽人,像在自言自语,娓娓道着往事,每一个字都像含雪沁冰,说出来不是凝聚成行,而是支离破碎。“人麽,莫名其妙地来,总不能再稀里糊涂地走了,好歹该做的事儿都得做齐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