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他们会揭竿而起,不服管教,会为了远胜奴仆的待遇不满,有尊严的人,便是“士”了,那是能让君王血溅三步的存在。她想要教化出这样的百姓吗,整个天下都如此?
这一刻,就连方天喜那聪慧无比的头脑,都陷入了极度的混乱,这想法太离谱了,也太出脱了,为什么会自一个女子的脑中生出,只因她无父无君吗?
看着方天喜那明显慌乱的神色,伏波轻叹了一声:“先生可是想问,为什么我要如此?为什么大好河山摆在面前,却非要折腾个天翻地覆?”
是啊,为什么?!
伏波注视着那双苍老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着:“因为天下不止一个大乾,就像跟我交过手的西塞人,他们如今已经有了远胜于我的海船,有了更强的火炮,更老练的水师,甚至连那西洋镜,旁人都不知该如何仿制。若是这世上的诸国都在前行,都在壮大,唯有你固步自封,三五百年之后,面对的又会什么?”
方天喜张了张嘴,半晌才吐出一句:“所以你更看重海上……”
“比陆地更广袤的大海,都有人说禁就禁,为什么我不能把它重新夺回来?”
伏波冷笑一声,“没错,我不会称帝,也无意于‘天下’,但是这扇门必须得重新推开,必须有人站出来搅乱一池潭水。”
她说得太直白了,也太匪夷所思,然而方天喜却发现,这丫头没有一句虚言。她的所作所为,都在朝这个方向前进,都在异想天开的打算止住那所谓的王朝兴替。一瞬间,方天喜竟然觉得背上生寒,他想起了之前的那些猜疑,那些“她是谁?”
的疑虑。这不该是邱晟的女儿能想出的,也不该是当世人能洞见的。
“这话,你该藏在腹中,一辈子不与人言。”
许久之后,方天喜艰涩的吐出了这一句。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嘛。”
伏波笑了,“其实我留在这里才是最大的风险,身边精锐尽出,又跟旁人的谋士交浅言深,真是挺容易死无葬身之地的。”
方天喜饶是被搅得心神大乱,也忍不住想怒骂一声,原来你也知道啊!
“你问我为何来庐陵,其实别的都是虚的,唯有挖你这个墙角才是正事。方老先生,你已经听过了我的志向,明白了我的目的,可愿屈就?”
伏波再次认认真真发出了邀请。
方天喜那副巧舌,竟也像僵住了一般,半晌才道:“为何是我?”
“因为你曾是我父亲的谋士,因为你选了孙元让,还想让我嫁给他。”
伏波轻叹一声,“当初你说父亲不肯造反,才不告而别,其实是本末倒置。我父亲从来就不是个反骨之人,你应该早就知道,也早早就跟在他身边,只为了借他的手尽快平定天下。可惜一位忠臣良将救不了天下,所以你又选了另一个反贼,希望他能一统天下,甚至巴不得让我嫁给他,尽快实现这心愿。方老先生,你从来就不是个纵横家,而是个想解民倒悬,拯救苍生的狂士。”
这一句评断,让方天喜彻底闭上了嘴,只因这丫头把他的壳子撬了开来,露出了他从不想示人的真心。若真是纵横家,他该选那些更有权势,更值得“下注”的人,而非一个名将,或是个发于微末的年轻人。他更不该心心念念让孙元让娶了这丫头,而该趁此良机,把这绝不可能合作的女子斩草除根。
可他没这么做,甚至都没跟孙元让说过,这丫头有多少异想天开的妄念。他只想让她改了,让她重回“正道”,因为她的确是一心为民的,不该因为理念有别,闹得天下继续大乱。
“如果只是争天下,这世间有多少能人异士,有多少名臣名将,他们自然会依附那天命所归之人,成为他化龙的鳞爪。可是你不是,你不在乎天子是谁,只在乎他能不能善待万民,你也不在乎功成名就,只在乎济世本身。这样的人,不该留在别人身边,方老先生,你该跟着我,作一番前所未有的大事。”
伏波的脸上满是真诚,也丝毫不见退让。
她从没想过要改,只想让更多人加入,变成她的羽翼,有若鲲鹏展翅,扶摇万里,颠覆乾坤。
这样的心性格局,是孙元让没有的,也是这世间所有人都无法企及的。若是跟着她,不是青史留名,就是遗臭万年了。
方天喜笑了,苦笑连连:“老朽五十有二,也不知还能活几载,你何必如此执着呢?”
伏波也笑了,轻松随意:“我那公善教可是跟乐道长一同设立的,他也想问问,他都五十七了,为什么还要被你拐去赤旗帮呢?”
方天喜瞪她,伏波无辜的摊开了手:“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这一句玩笑,倒像是冲开了什么壁垒,方天喜那张老脸缓缓松弛了下来,最终长长叹了一口气:“容我想想吧,好好想想。”
听到这么多惊世骇俗的疯话,还要去仔细琢磨,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伏波也不追问,只是端起了微凉的茶水,美滋滋的喝了一口,如此一来,她此行才算是真正的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