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饿,”芙宁娜从善如流地窝在她姑妈的怀里,像一只毛茸茸的温顺小猫:只不过现在这只小猫闹了点脾气、不怎么诚实。“反正这里对我来说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学习而已。”
玛丽安还想接着说什么,忽然她眼前一亮,赶忙推了推芙宁娜。“看!我们到家了。”
在林荫路的尽头,一扇高大的镂空雕花铁门突兀地矗立在三人面前;而在铁门背后,隐约能看见几幢深棕色的高大建筑。男人跳下车,玛丽安把钥匙扔给他,不一会儿男人就解开了铁门上的锁。“多谢你了,考文垂先生。”玛丽安接过钥匙,朝男人矜持地点点头;她又恢复成对谁都礼貌疏远的态度了。
“我的荣幸,”男人殷勤地朝面前的老小姐鞠了一躬,玛丽安微笑致意。“十二天后再见!我和农场的兄弟姐妹们都很期待再次能够与玛丽安女士再会!”他说着,朝他们来时的路走去。
“那个男人是……?”直到他走远了,芙宁娜才向她姑妈问道。
“一个精明爱算计的小丑,”玛丽安低声说。
“什么?”芙宁娜没听清。
“哦,我说他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玛丽安朝芙宁娜笑笑。她将手一指:“看到东边的小树丛了吗?那是座迷宫,我小时候最喜欢去那里玩,听说那座迷宫的历史甚至超过了胡桃居本身呢。唉,这座宅子的确很大很漂亮,从我父亲亲手把它交给我那时候我就这样说。但有时候我觉得它是不是太大了点儿,每年光是维持胡桃居内部正常开销的钱都能全款买下剑桥市中心一间带水暖的小公寓了。最近外面又开始打仗,生意一直不怎么景气……”她忧虑地看着道旁的喷泉。“干脆再当点东西出去吧……”
芙宁娜没再听那些无趣的生意经;她的目光被眼前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乔木和各类珍奇花卉——主要是某种水仙——吸引住了。马车正载着她们走在一条宽阔而笔直的水泥路上,而在道路的两侧,数条铺满光滑碎石子的小路以某种和谐的形式交错着,最终一同汇入她们正走着的这条中央大道。在鲜花、绿草与喷泉所组成的花园中,时不时能看见一些花匠正低头忙碌着,偶尔有几个停下手中的活计,朝她们挥手致意。芙宁娜盯着旁边的花朵发了一会儿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无论是马车上的描金纹样、铁门上的雕花,还是她们此时正行走的许多道路汇成的图案,纹样仿佛都是同一种花。
“天天看同一种花,乡下人难道不会腻吗?”芙宁娜莫名这样想。
不一会儿,马车停在了一处厚重的铜门前。玛丽安首先下了车,芙宁娜紧接着跟在她后面,忽然发现有两个佣人打扮的男人从一人多高的绿墙里冒了出来,自觉赶着她们坐的那辆马车从绿墙的另一端走了出去——直到她看见了陷在绿墙里的木板门和里面一应俱全的桌椅板凳。听到声响,里面的人答应着把门从两边缓缓拉开。一位穿着朴素但衣着干净的年长女仆正站在门后,她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女仆。芙宁娜从玛丽安身后好奇地探出头数了数,一共有十几个人,都穿着统一的女仆样式,其中有几个看长相跟芙宁娜的年纪几乎差不了多少,一看后面还跟着辆马车,立刻自觉地低头赶着去搬行李。为首的年长女仆朝玛丽安深深地鞠了一躬,脸上却没多少笑意:“大小姐,在您外出期间庄园一切无恙。遵照您来之前的吩咐,住处、热水和饭菜已经备好,大小姐可随时前往视察。”
玛丽安笑笑,“辛苦了,科洛丝。这位是我的侄女,芙宁娜·艾丽泽。”她将还在身后探头探脑的芙宁娜一把揪出来。“芙宁娜小姐决定在这里暂时住一段时间,直到她的父亲从战场上归来,或者她自己决定从这里离开。她住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你们所有人都要尽心尽力地看护她、告诉她住在庄园里应该注意的事情。我出去办事的时候,她就是整座胡桃居的主人。你们对待她,要像对待我那样。明白了吗?”
闻言,芙宁娜察觉到一阵很不舒服的目光正在审视着她。但很快,科洛丝又恢复到之前不苟言笑的样子。“明白了,大小姐。”
“好了,”此时她们的行李刚好被全部搬下车。玛丽安松了口气,鼓励似的拍拍芙宁娜的肩,悄声说。“就把这里当做你自己的家吧,可怜的孩子——别担心,你妈妈那边我也会尽量关照到。这里虽然不比城里方便,但科洛丝是我最信任的女仆,我对她有着足够的信任。在很久以前,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的时候,科洛丝就已经在胡桃居任职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就告诉科洛丝,或者她身边的那位碧翠丝小姐也行。好了,我该走了,你就在这座宅子里随便逛逛吧,或者现在休息也行,看你自己了。你的那位玩伴——叫夏洛蒂的,大概明天下午就会过来。那时候你就不至于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等等。”芙宁娜这时才反应过来;可她的姑妈早已匆匆地坐上马车离开了,只留下她一个人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在她走后,铜门如来时那样缓缓关上;这下她可真就只剩一个人了。
“这儿是主宅,”年长的女仆板着一张脸。芙宁娜站在一扇古铜色大门前,她身后紧紧跟着八九个拎着行李的小女仆。“主宅后面还有两座小点儿的宅子和一座小型植物园。依照大小姐的吩咐,这是您卧室、书房与私人小客厅的钥匙,需要取用其他房间的钥匙得跟碧翠丝说。平时我一般在植物园浇花,或者直接来二楼的女仆休息室找她就行。”她从腰间取下三把钥匙递给女孩。芙宁娜接过钥匙,差点被它与外表毫不相称的重量和温度惊到。“大小姐说胡桃居的大部分房间您都可以进,只是有几间房间您最好不要随便进去。”在她说话间,两三个十八九岁的女仆为她们一行人打开大门。科洛丝朝她们点点头,她们便敛声屏气地自觉退下了。她等了一会儿,等到沉浸在震惊中的女孩能够对她的话做出反应后,才冷冰冰地介绍道:“这儿就是胡桃居的大厅,也是大小姐平时接待客人的地方。在一楼大厅的右手边是一个小型舞厅,左手边是茶水间和小餐厅。洗手间在舞厅和茶水间两边走廊的尽头。大厅的对面是一个小礼堂,平时那里都上着锁,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记得几年前大小姐偶尔会用小餐厅看傀儡戏,小礼堂是这宅子的上上任主人建的,不过自从老爷过世之后那儿就没什么用了。如果小姐您想,您可以之后在这宅子里随便逛逛。现在,请您随我上二楼,我将为您介绍您的卧室和书房。”
在她说话的功夫,芙宁娜已经被胡桃居内部的奢侈程度震撼到说不出话来了。尽管她确实去过真正的王宫,也从书本上知道世界上也有那种直接用金、银或是白玉建造的宫殿,但像直观地感受何为真正的财富却是第一次。一条长长的、用暗金线绣着水仙十字纹样的深蓝色地毯从她们脚下一直延伸到礼堂门口,最后停在一副阴沉华丽的画像下。在她们两旁,摆放着许多名贵的玉器、瓷器、金银饰品、象牙雕塑,还有一些连芙宁娜也叫不出名字的小玩意儿。明明是闭塞的乡下,这里却已然接上了大城市才有的电灯、时钟和传话筒,几十盏电灯与蜡烛将偌大一个大厅照得亮如白昼。房间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好闻的香味,芙宁娜仔细闻了一会儿,才发现这种香味儿并非来自某种香料,而是苹果木在燃烧后与房间里的鲜花香味混合的气味,很是独特。就在她愣神的时候,跟在她身后的小女仆们早已鱼贯而入,自觉将较为笨重的行李带进舞厅旁边的小隔间里,随后便有序地退出了大厅。整个过程中几乎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最后只在芙宁娜身边留下一个怯怯的小女仆,手上拎着芙宁娜的近身行李。她低着头,只偶尔瞟一眼面前的科洛丝,随后又极快地移开视线。科洛丝走在前面,芙宁娜跟在她身后。三人走过长长的旋转大理石楼梯、来到二楼一间点着煤气灯的小会客厅里后,科洛丝忽然朝芙宁娜转过身。她用一种复杂的、甚至可以说是哀伤的眼神注视着芙宁娜,随后,她俯下身,对女孩快速低语道:
“芙宁娜大人,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去三楼右手边的第七间房。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也尽量不要靠近二楼左手边第十三间房。后者或许仍有一线生机,但进入前者最终将导向您毋庸置疑的死亡。”
芙宁娜睁大了眼睛。“什么?”惊慌间,她无措地抓住了年长女仆的手,却感觉像抓住了一块冰冷黏湿的肥皂;她忙触电般地缩回手,却看到科洛丝依旧在用那种严厉的眼神从上到下审视着她,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这一层基本上都是招待尊贵客人们的客房,”她打开会客厅的右门,机械地走向走廊尽头的第三个门。“前面两间屋子分别是书房和私人会客厅,而这里就是您的卧室了,芙宁娜小姐。”说完这些之后,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抱歉,女仆长的工作十分繁忙,我只能送您到这里。如果芙宁娜小姐还想逛逛胡桃居的其他地方,我建议您可以让您的女仆安娜代为介绍。祝您在胡桃居拥有一段平静的时光,再会。”
走廊里又静了下来。芙宁娜翻出之前女仆长给她的三把钥匙,挨个都试了一遍后,用最小的那把钥匙打开了卧室门。一进门,一股淡淡的鸢尾花香便盈满了她的衣袖。芙宁娜吸吸鼻子,下一刻便摘掉整个儿地扑向了柔软干燥的床铺间。她在床铺上滚来滚去、如一只真正的英国短尾猫般伸展,时不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她躺在床上,悠闲地看着她的新女仆安娜正有条不紊地将她的行李归位。突然,她问道:“我的换洗衣服和睡衣在哪里?”
“在衣柜里。”
“晚饭在哪里吃?”
“一般在一楼的小餐厅,现在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如果小姐今后需要在卧室里用餐,只需按响卧室里的电铃,或者直接告诉我。”
芙宁娜闷闷地“哦”了一声。接着,她不死心地又问道:“你们……为什么都叫姑……玛丽安女士‘大小姐’?”
将最后一件衣服收拢好,安娜直起身,将行李箱里的书一本本归置好。“这个宅子原本属于埃文·艾丽泽老爷的私产。老爷去世后,依照他的遗嘱,玛丽安·艾丽泽大小姐继承了他大部分的财产和胡桃居。直到现在,大小姐依然没有结婚,也未曾带任何男人回胡桃居过夜。”她简单地陈述道。
芙宁娜点点头;经过刚才的参观,她已经被锻炼得能够平和地接受任何超出她原有认知的东西了。“那……那你们大小姐现在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她这么急匆匆地又走了?”
听到这句话,收拾好所有东西的安娜终于转过身。“大小姐自从接手胡桃居后每天都很忙,”她直视着面前衣衫不整、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躺在床上的少女。“因为最近外面在打仗,大小姐不仅要操心农场和庄园的事情,还要操心所有农场主和他们手下的农民的事情,后面的两栋楼里最小最破旧的那一栋就是她自己的住所。但平时她几乎整天在外面处理事务,胡桃居只是作为她招待客人的地方。但科洛丝和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带上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却要暂时舍弃这里的一切、远赴千里去找一个不忠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女巫。”她慢慢靠近芙宁娜,后者见状不安地坐起、往后挪了挪。“明明我们一直是最忠于她的……明明我们一直遵守着约定、与所有的姐妹自愿一直守在这里的……为什么……”
芙宁娜咽了咽口水。“你先别……”
但安娜忽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声;她慌忙捂住自己的嘴,抽抽搭搭地跑了出去。芙宁娜从床上弹起,刚才的困意一扫而空。“安娜!”她呼唤着,耷拉着一只鞋子急匆匆追出了房间。芙宁娜追着小女仆的身影,刚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走廊;下一刻,一股莫名的力量却迫使她停了下来。
她正停在左边第十三间房的门口。房门松松地挂着锁,门缝处甚至长了苔藓,古老陈旧的装潢使它与整栋宅子的现代风格格格不入。芙宁娜站在门口,科洛丝女仆长的警告还萦绕在她的耳畔:“后者或许仍有一线生机,但进入前者最终将导向您毋庸置疑的死亡。”但另一个声音很快在她脑子里响起;它的声音比前者更为柔和甜美,也更具有诱惑性,如同大海中仅凭歌声便能令水手触礁而亡的女妖塞壬。“为何要听信陌生人语焉不详的警告?为何不能顺遂自己的内心?”如果声音有形体,此刻它柔嫩白皙的双臂一定正温顺地搭在芙宁娜单薄的肩上。“想想吧:这里是现代,是二十世纪的乡下,不是林中仙子还在歌唱亚瑟王事迹的时候。打开它、看看它,然后再把它恢复原样。反正你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什么也不懂,不会有人怪你,甚至更幸运一点: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你。那个古怪的老巫婆真的会对整个宅子发生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吗?你亲爱的玛丽安姑妈真的会为了一个女孩的好奇心惩罚你吗?或许那个老巫婆说的事情是和罚抄二十遍法语各类分词式例句那种惩罚差不多的事情呢?”芙宁娜又看向门把手:此刻它锈蚀的边缘忽然变得闪闪发亮,仿佛过去的某一天曾经有哪位英俊的军官或是美丽的淑女曾将他们的手放在上面。那些从南或北来的人们——他们笑着、闹着,跳着不成型的探戈舞步,哼着跑调的《莉莉玛莲》,就这么轻轻地扭开把手,将舞会的喧嚣和光彩统统隔绝在一道门外面,只留下各自心里不成型的美梦。
她就这么做了;锈迹斑斑的门把手正在呼唤她。她伸出手,勇敢地放在它上面;她深吸一口气,想象着后面可能的景象,就这么充满信心地、甚至有些天真地握住了门把手,然后,轻轻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