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柔缓缓起身,仍向过去那般对着他行礼:“去年秋日里摘得梅子,我已经做成了盐渍酸梅,我一并带了些来,殿下若口苦时可以含一颗。”
齐桓没有理她,执柔也并不生气。听着她浅浅的脚步声绕过地罩,出了正门。他缓缓回过头,门开合时吹入室内的一阵风,轻轻吹动着帐幔,室内还涌动着她身上的淡香。
执柔在内宫里住了五年,平日里待得久的无非是皇后、太后两处宫阙。四方馆偏僻清冷,她来时便废了些周章,出了门却不知该从哪里回去。
隐约记得有一条路旁栽了几丛湘妃竹,她沿着那条石子路向北走,路的尽头一东一西两条岔路,她走向西边那个,又绕过一道垂花门,彻底迷了路。
她是入夜时分就到四方馆来的,躲在一间破旧无人的戏台子后面藏到半夜。太后说听梆子声敲过两下时,四方馆的东南角门会有人替她打开。这一遭虽畅通无阻,可她也有大半日的功夫水米未进。如今在幽幽宫掖中走失了路,她立在月洞门旁边,抿着嘴说不出话来。
齐桓的一字一句还响在她耳畔。
执柔本想反问他:长安城内城有五万禁军,外城还有三十万神威军。为何他们都办不到的事,却偏要将这担子压到她身上。可看着他泛红含泪的眼睛,她到底没将这句话说出口。
她不过是天家与薛伯彦周旋的一枚棋子。太子嘴上说要娶她为妃,声势倒是颇为浩大,可雷声大雨点小,他们两人就连小定都没过,皇后无非是想利用她,让薛家继续烧太子这一灶罢了。
而薛家呢,把她送进了宫又如何,人人都知道薛家有个认皇后做义母的表姑娘,可薛伯彦从未想过她的死活,趁着皇上病重的功夫,先杀了两位皇叔,再将太子圈禁了起来。若是太后她们发了狠,只怕会马上要了执柔的命来陪葬。
这几日,执柔的侍女却玉每天都拉着她落泪:“谁叫姑娘不是大司马的亲女儿呢。”
执柔心里虽难过,仍比却玉要坦然,她拍着她的手说:“这种谋夺江山的事,就算是嫡亲女儿又如何呢?等坐拥了江山,选上三宫六院,要多少女儿都是有的。”
她自小寄人篱下,薛伯彦夫妇从不曾苛待她,她心中已经满足了,时至今日,死与生一线之隔,也不过都是命定的事。今夜月明星稀,将她纤细的影子拉得很长。执柔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抬起眼睛看向如墨般的夜空。
薛伯彦的兵马早就将长安城围得像是铁桶,京畿四处的各路刺史纷纷起兵,想解君王之危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是想在这乱世之中为自己分得一杯羹。
太后和皇后早就做好了殉国的准备,执柔今日送给齐桓的衣物之中也悄悄夹带了一瓶鸩酒。十七岁的执柔出落得亭亭,和煦的远山眉,安宁的慈悲眸,她性子安静不爱说话,平日里总是跟在太后旁边抄佛经,过去宫里人都喜欢她。如今只因她姓薛,人人又都拿她当洪水猛兽。
执柔觉得自己掰着手指都能数到自己的死期。
太后皇后若是殉国,她只怕是要一齐赴死的。若是不死,天下人定要将她的脊梁骨戳断。执柔虽少言,却读过许多书,很多事也都能看得通透。在这权力倾轧间,她只是最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想到这她又叹了一口气。
执柔不爱落泪,这也是太后教出来的,做错了事难免受罚,若是再哭,便会罚得更重。
这里四处幽寂,只有蝲蝲蛄蛰伏在哪一处草中低低鸣叫。
倏尔,执柔听见了一缕人声,似远似近,不由得向那个方向走去。
月洞门后面,是三四个吃酒耍牌的婆子,围着一个白石桌,其中一人吃得薄醉,抓着几个铜板不松手:“赌大小有什么兴味,要玩且得玩个大的,不如就赌一赌,大司马到底会不会坐这个江山。”
另一人忙拽她:“你不要命啦?这种事也敢挂在嘴边上?”
那婆子嗤笑一声:“有什么可怕的,谁做主子不是做,也碍不着我什么。今年虽说让昭王那个病秧子领了少府监的差事,可这病秧子又能活几天,少府监仍是我在当家。”
迟迟不说话的那个婆子说:“秋嫂子说得正是了,你也活得忒小心了,叫人听见又如何,秋嫂子和皇后娘娘的奶母是表姐妹,哪有人敢动她一根指头。”
三个婆子登时欢畅地笑起来。
那秋嫂子来了兴致,继续说:“你们说,永福堂那个该如何?太子被关进了四方馆,她叔父又成了反贼,要换做我啊,只怕臊得当场就得抹脖子。”
“岂止啊。那丫头我见过一回,狐狸托生的长相,不像是安分的,只怕还想留着一条命伺候新主子呢,这侄女经年累月地养在叔叔府上,谁知道里头什么样呢?”
执柔定在瑟瑟的风里,缓缓抿上了嘴唇。
这些年来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她也习惯了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可此刻凉夜如浸,寒月孤星,一股酸涩从肺腑深处涌动起来,渐渐抵住了她的喉咙。
她吸了吸鼻子,踅过身打算绕开来。
风吹过乌桕树,一只灰喜鹊乍然从执柔背后飞过,她骤然一惊,倒退了一步。
这动静有些大,里头立刻安静下来,其中一人说:“我去瞧瞧。”说罢向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