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什么不同,都行走在寒冷彻骨的冰海之上。
此刻距离“零”点还有三十三分钟,观景窗外的一线缝隙中,城市如海的灯光和晃动着激光的绛紫色天空倒映在他的镜片上,镜片后面是一双淡漠的瞳孔,那冰冷的眼神叫人着实难以捕捉。十二月的空气冰凉,露水凝结在成默的羊绒睡衣上,使得线条不再绒软,看上去有些硬,让睡衣看上去像是休闲服。他半湿的头发吹成了背头,十分有型,一看就是超高速飞行过。也许是背头,也许是变的硬挺的睡衣,让他的气质凛冽了起来,脱离了长相带来的稚气。他慢慢的走着,向着观景台的中央,在与拿破仑七世的对视中。
拿破仑七世透过镜片还能看到英气勃发的自己,那被光晕污染的镜像中,他看到了瞳孔里疲惫,他不确定那疲惫属于成默还是属于自己,但能够确定,那张大理石雕刻出来的刚硬面容,所流露出些许多愁善感,属于自己。他微微喘着气,将象征着权力和安全的七星权杖放在了沙发上,然后从容不迫的站了起来,剪裁得体的缎面国王礼服绷的笔直,妆容服饰都无可挑剔,完美的就像是从电影中走出来的欧罗巴王子。他像是迎接一个老朋友一样露出了标志性的微笑,走出沙发,向成默张开了怀抱,这一秒,他又重新变成了曾经那个充满自信和骄傲的天之骄子。
“真高兴你能赴约,我的朋友。我等待着这一天。”拿破仑七世停顿了须臾,像是漫长的间奏,直到呼吸到了尽头,“已经很久了。”
“朋友?”成默冷冷瞥了眼拿破仑七世那宽厚的没有设防的胸膛,用赤裸的心脏的来展示他的真诚,才抬眉看向了他洋溢着阳光般温暖粲然的笑脸,冷淡的说,“我最怕别人把我当做朋友。”顿了一下他又冷冰冰的说,“还有好人。”
面对态度冷漠的成默,拿破仑七世很是潇洒的放下了举起的双手,转而做了个请的手势,“今天的天气有些冷,本来应该喝点酒暖暖身体,但我知道你不喜欢酒,所以我准备了红茶,还有一些点心。瞧,就像许多年前,你和谢旻韫来巴黎的那次一模一样。我记的很清楚,那个时候谢旻韫还是个单纯阳光的女孩,虽然说其他人看不出来,但我觉得她一直很阳光,能给人带来一种。用中文说叫做‘正能量’的力量。而你很腼腆,还有些奇怪,和她看上去格格不入。”
成默打断了拿破仑七世的追忆往昔,“这些话你上次就已经说过了,没必要再重复。”
拿破仑七世笑了一下,这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这是人之常情,重逢的时候,那些记忆特别深刻的时候就会涌上心头。于我而言,印象最深刻的片段,不是在枫丹白露,不是在巴黎,也不是在黄昏之海,而是在塞纳河畔。我只是有很多感慨,以前没有机会说,现在我想要说一下,毕竟,这也是最后的机会。”
“没必要,克里斯托弗。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彼此都不会珍视的回忆上。我清楚,你并不会为那些回忆感到愉悦。至于感慨?也许你想要感慨的不过是。”成默说,“。那是你唯一能够杀死我的机会,然而你却错过了。”
拿破仑七世像是被子弹击中般缄默了几秒,“也许你说的对,不可否认,我们之间确实存在许多问题。私人的、公共的。从媒体上看,我们也确确实实处在敌对的关系之中,但媒体是媒体,现实是现实,现实中我不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个死结。”
“是个死结。”成默表情漠然的说,“就在这里,就在这座塔上,你为自己的命运打上了解不开的死结。”
拿破仑七世垂下眼帘,抚着胸口愧疚的说,“我懂你的愤怒,成默。所以我才会通过我妹妹先找到希耶尔。我知道不找到希耶尔,我甚至不会有说话的机会。”他惆怅的笑了一下,自我解嘲的说,“但即便如此,找希耶尔,也比找你更需要勇气。”
“你向她忏悔了吗?”成默貌似若无其事的问,低沉的语调却蕴含着千钧的重量。
“当然。”拿破仑七世点头说,“不是那种表面功夫,我向她说了很多心里话,我告诉她我之所以那样做的原因。作为欧罗巴的领袖,想要独立自主,必须摆脱星门的控制,而想要摆脱星门的控制,唯有寄希望太极龙和星门正面争斗。我知道我的无耻、卑鄙,可我只能那样做。我为伤害她抱歉,但我没有后悔我做出的决策。在是她的朋友之前,我首先是拿破仑七世,是法兰西的领袖,我个人的情感无足轻重,国家的意志凌驾于我个人的意志之上。我还向她解释了有关小丑西斯和菲利普神将的事情,我承认了我因为自负和太想成为神将、成为救世主,所犯下的贪婪和傲慢之罪,我以为一切都是我可以掌握的,没有想到你们两个的出现,却让世界线发生了变动,让一切走向失控。这些都是当着她和戴娃的面说的,戴娃哭了很久,她说没有想到我是这样冷酷无情的人。反倒是圣女冕下安慰了她,她说就她个人而言,对我并没有怨恨,但她不能代表那些死去的民众原谅我。她说我虽然不是直接凶手,但也负有间接的罪孽,我说我不会逃避,我会弥补这一切。于是她为被你毁掉的两岸文物古迹道了歉,说要筹集些款项,代替你捐给巴黎文物保护组织。我告诉她文物古迹修复的差不多了,现在钱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人类的未来,欧罗巴的未来,法兰西的未来。我说我必须和你当面谈谈。”他稍稍低头,与成默的视线短兵相接,“她答应了。”
成默与拿破仑七世对视了几秒,才掏出揣在上衣口袋里的手,走了几步至茶几边,随后稍稍拖开了猩红色的沙发椅,自然而然的坐了下来。他靠入了沙发里,随意地将手肘放在扶手上,双手握在胸前,抬眉看向了拿破仑七世淡淡的说:“这不是忏悔,不过是鉴于形势所迫的自我开脱。”
“是,你说的对。”拿破仑七世也坐了下来,还顺手提起金线蜜蜂骨瓷壶,给成默倒了杯红茶,“若非情势所迫,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因为道德、伦理这样束缚凡人的工具而忏悔呢?不过,内心对圣女冕下的尊敬是真实的,不打折扣的。越是经历的多,就越是能感觉到圣女冕下这样纯粹的人类主义者,是何等的弥足珍贵。”
成默隔着袅袅升腾的水蒸气,面无表情的凝视着拿破仑七世,低声说道:“就算她能原谅你,也不代表我能够。”
“我邀请你来,不是祈求原谅的。”拿破仑七世微笑了一下,“像我们这样的人,除了向挚爱,怎么可能向其他人下跪,亲吻她的手背,祈求原谅呢?”
成默摇头,“我和你不是一类人。”
“也许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各有各的不同。”拿破仑七世端起杯子呡了口热气腾腾的红茶,“但是能成为‘王’的人只有一种。”
“我不认可你这样没有任何数据支撑的说法。”
拿破仑七世哈哈大笑了几声,“不错的冷笑话。”他停下来的时候,十分突然的转移了话题,“恕我直言,李代桃僵扶持代理人的把戏,蜥蜴人玩了上千年,他们比你会玩,比你有经验。但他们的方法相比你而言,是如此的温柔,一滴血原则、信仰原则、仪式原则,只要你愿意,多的是办法成为傀儡,全世界那么多神秘组织,随便加一个就好。他们倚靠这一套在幕后掌控了世界上千年。而你的做法太暴力,太血腥了,引起了所有精英的反感和恐惧,你难道没有发现,你想要把你计划推行下去,越来越难了吗?”
“是,你说的没错,但我有绝对的实力,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和你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生存空间被压缩,直至完全消失。”成默说,“这不是把戏,这是阳谋。”
“他们和你们?”拿破仑七世神秘的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成默,你确实和我不是一类人,你还是太仁慈了。我想你还是沉浸在你所制造的灾难中,无法解脱,所以才会任由那些诋毁、污蔑你的言论泛滥吧。你还是对故土怀有特别的情感,才会无视那些藏在太极龙内部的反路西法分子嚣张跋扈吧。你还是相信人性中的善和美,才会心甘情愿的背负起滔天罪责,当与世界为敌的大魔王吧?”他鼓掌,啧啧有声的赞美道,“真是理想主义者的最高浪漫!”
掌声中,成默的神色逐渐凝重,他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这让拿破仑七世的掌声逐渐遥远,仿似是一辆车擦着他的鼻尖飞驰而过,尖啸的引擎声过后,他的心脏才开始发颤。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正行走在午夜的高速公路上,没有灯光,周围一片迷雾,前方没有目的地,后方看不见来时的路。
“。但是历史证明,只要你稍微放下屠刀,人类本性之中的恶就会控制不住。你能够确保,你一直愿意背负罪名,手握屠刀,甘当令众生唾弃又恐惧的魔王吗?你可曾为那些不敢说出你名字的追随者、朋友、爱人、孩子。考虑过吗?明明你才是世界之王,可以拥有光辉伟岸的形象,可以成为你的追随者、朋友、爱人和孩子的骄傲,可以将你拼尽全力争取来的福泽永世绵延下去,同样也可以给人类带来更美好的未来,为什么你要选择背负这一切呢?”拿破仑七世停顿了几秒,才用讽刺的语气说,“就算你能确保你自己可以为了理想牺牲,你认为他们也会也愿意和你一样,共同承担这永世难以洗清的恶名,生活在黑暗中吗?尤其是在你用电子生物人取代了那些必须要取代的人之后,你觉得他们会欢庆世界终于迎来了变革,还是恐惧。下一个就轮到了他们?”
成默握在胸前的手松开了,他缓缓将手放在了扶手上,手指扣紧了红色的天鹅绒面料,像是把指尖插进了凝固的血液中,他闭上了眼睛,“所以参加‘古巴比伦遗迹之地’的那些人是你安排的?”
“是我们,成默。”拿破仑七世又给自己倒了杯红茶,“而且不要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够为了理想牺牲一切。我也可以。”
成默睁开了眼睛,看到氤氲中,拿破仑七世刚才还几近枯萎的神情,竟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仿佛午夜即将盛开的昙花。他叹息了一声,问道:“‘撒旦降临’和‘死亡艺术协会’背后都有哪些人?”
“表面上是我、约翰·克里斯·摩根、撒仂玛、阿卡尔·恰武什奥卢、西园寺红丸。”
“实际上呢?”
“实际上还有华利弗、萨米基纳、巴巴托斯、古幸、零号和颜复宁,不过我们各自操控各自地区的分部,有些时候会协同,会互相渗透,有些时候会发生冲突,彼此杀戮。总之,有些人想把水搅浑,有人是想‘路西法’这个名字更有破坏性,有些人是希望这个名字不要被公众遗忘,还有些人希望把它塑造成革命的代名词。”拿破仑七世意味深长的说,“华利弗、萨米基纳、巴巴托斯、古幸的想法应该很单纯,他们作为黑死病的魔神,是有必要去调查甚至控制‘撒旦降临’这样的组织。你应该思考的是西园寺红丸、零号和颜复宁的背后还有没有人,尤其是零号和颜复宁。”
成默想起了这次被完全调离太极龙总部的白秀秀,腥风血雨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心中叹息,直起了靠在椅背里的身体,看向了茶几上的杯子,“比起茶,其实我现在更喜欢喝酒。”
拿破仑七世早有准备的从茶几的底下提起了一瓶“路易十三”,他微笑,“这样的时候,的确更适合来几杯酒。酒暖不了心,但多少能叫人忘记一些寒意,来自十二月冬季的寒意。”
成默附身将骨瓷杯推到了拿破仑七世的面前,看着他拧开酒瓶,将酒斟满,顿时弥散在冰寒空气中的红茶香,就被浓烈醇厚的酒味给冲散,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后问:“那么‘路杖’组织背后又是谁?”
拿破仑七世又给成默把酒续上,再给自己倒了一杯,才微笑着反问:“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