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阿公的葬礼回来之后,孙老太的脑子里一直都在想这件事情,她已经这样糊涂地过了一辈子,难道死了也要稀里糊涂地变成孤魂野鬼吗?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专属于孙老太的,名字是一个人一开始最能够拥有的独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孙老太连这个都没有。
孙老太一直觉得她应该是圆满的,虽然早年许多不幸,可是她活下来了,她甚至活到了现在,子孙满堂,孩子都很孝顺,该有的出息也都有,她年纪大了也不用再为生计烦恼,村里那么多老太太哪个不羡慕她呢?
孙老太觉得她应该是富足的,可是一想到她可能会变成孤魂野鬼,这种富足又好像带了一丝虚假的意味。
她的一辈子先是被人叫“孙家的丫头”,然后被叫“地主的童养媳”、“孙氏”、“祝大江的”,后来有了孩子,别人就喊她“明他娘”、“晴她娘”,孙辈渐渐长大之后,她又是“棠哥儿大母”,因为祝翾的厉害,她也可以是“萱姐儿大母”……
这么多称呼,等到她死的时候,人家该在她坟前喊自己什么呢?
孙老太在帐子里想着想着陷入了纠结,祝大江在她耳边打鼾,她就这样和身边的男人躺了五十年朝外,与他生儿育女,从年少一起到老,可是孙老太却又突然觉得身边的丈夫有些陌生了。
如果当初地主家小少爷没死的话,她应该就会嫁给那个人,就不会嫁给祝大江,她就不会变成“祝大江的”,但是她的名字又会变成那个少爷名字的后缀。
孙老太的思绪渐渐飘远,回到了她真正变成“祝大江的”那一天。
那天祝大江的母亲领着她回自己家,要把她嫁给祝大江,孙老太那时候没什么愿意或者不愿意的,只要有一口饭吃,她那时候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比现在的祝莲和祝翾还要年轻。
她安静地抱着单薄的包裹在人家家里并着腿坐着,这个时候祝大江走了出来,她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丈夫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祝大江那时候是一个年轻清俊的青年,眼神温和地看着她。
祝大江看见孙氏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经知道这个女孩以后就是自己的媳妇了。
他温和地问眼前的女孩饿不饿,女孩想说不饿但是她是真的饥肠辘辘,于是她垂下头不好意思地说了饿。
祝大江就去给她拿东西吃,是一个窝窝头,女孩狼吞虎咽地吃完,祝大江看着她吃完就问她叫什么名字,女孩摇了摇头,只说:“我姓孙。”
“小孙。”祝大江就这样喊她,女孩第一次听到有人喊自己“小孙”,忍不住高兴了起来,她在这一刻完全接受了自己会嫁给祝大江的命运,因为祝大江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丈夫。
他给我拿窝窝头吃,还叫我小孙,女孩心里很满足,她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和祝大江正式成亲之后,祝大江私下喊她“小孙”,在外面叫她“孙氏”。
村里的人都叫她“祝大江的”,那时候刚听自己是“祝大江的”,她都会不好意思,因为这意味着她是祝大江的媳妇。
但是等生了孩子之后,她在丈夫嘴里就成了完全的“孙氏”,“小孙”这个称呼也就慢慢不见了。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昔年那个年轻清俊的青年变成了如今枕边这个偶尔令人觉得陌生的鼾声如雷的老头,孙老太想了想,觉得祝大江的鼾声太大了,就把祝大江推醒了,祝大江迷迷糊糊醒来,问她:“咋了这是?”
“你鼾声烦人。”
祝大江不耐烦地说:“都听了一辈子了,现在开始发病了?”
孙老太忽然在黑夜里朝他说:“你叫我一下。”
“叫你?为啥要叫你。”祝大江不明白,孙老太就说:“你想想,你叫唤我一下。”
祝大江嘴唇颤动了一下,在称呼上愣了一下,最后还是喊她:“孙氏。”
孙老太很平静地躺着说:“我记得咱俩刚成亲那会,你管我叫小孙的。”
祝大江是彻底醒了,他也想到了那时候的日子,就说:“那时候是那时候,大半夜的想从前了?咋?你还想叫小孙吗?你看看你现在小吗?还小孙呢,不嫌害臊……早点睡吧,越老越矫情。”
孙老太不肯睡,她终于把自己最深的那个恐惧说了出来,说:“老张走了,我和他也没差几岁,我要是哪天没了,招魂的时候人家咋叫唤我呢?叫唤不对,我听不明白,不就成孤魂野鬼了吗?”
祝大江说:“死都死了,你还在在乎活人咋叫你?叫你叫得好听还能把人叫活了吗?大晚上的说这些晦气的,老张才死,你半夜说他,别把他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