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罪大恶极,冬日里没有处置罪人的前例。
起码明面上没有。
但想叫一个人死,多的是法子。
檀沐庭扬眉一笑:“臣见识不多,受过的罪却不少。不知郡主想要让我如何生不如死?提前告知臣,臣心里也好有个底,到时不至于太难看。”
萧扶光却说不急:“我一直很好奇,依你如今身份,多少人想要攀附你,可为何这些年来,却并不见你将一人奉在眼中。哪怕是陛下,也不过是你登天最金贵的一块垫脚石…直到看到她的那一日,我忽然明白了。如你这般人,道心已死,还有什么可值得入眼的?外人总说,姚玉环是你的女儿,我却是不信。我猜测,她并不是你的女儿,却一定同你放不下的人有关。”她说罢,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告诉我,那人究竟是谁?”
檀沐庭蓦然抬起眼,日光之下,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瞳似乎也跟着染上一层血色。
“郡主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他淡笑道,“姚玉环还能是谁,不过是阁老的妾侍罢了。起先我将她带回家中,不过是想让司马宓难受一下,谁知传出去变成她是我的女儿…朝中的事,有多少不是空穴来风?我怎会有这样大的女儿?即便我有,如何教她落得唱戏卖命的地步?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人,郡主真是会说笑。倘使真有,那人又能是谁?我身居此位,又为何不将那人好生护着?”
萧扶
光颔首,轻声道:“是,倘若那人尚在,你为何不将人好生护着呢。所以,那人应早已不在了吧?”
她直起身子来,旋身对众人道:“我曾前往济南、东昌府二地,我查到,赤乌二十三年济南暴雨,真正的檀沐庭被你杀害,你随之换脸易容,冒充檀沐庭前往东昌府应试。除却上述几条人命之外,尤彦士母亲的命也算一条,我先不提。如今要说的是另外一件——很多年前,若我没有算错,应当是赤乌十七年,济南一家戏班子里,有个女子在诞下一女后便投河自尽。我生于赤乌十六年,之前同姚玉环谈话时她曾说过,我长她一岁。论及她出身,所以,姚玉环应当就是…”
萧扶光话未讲完,檀沐庭忽然站起身。
司马廷玉豁然离开座位,眼疾手快地摁住了檀沐庭。
“檀大人这是打算做什么?”司马廷玉问道,“大庭广众之下,还想要伤人不成?”
“不,我不曾想过伤人。”檀沐庭双手负在身后,忽然笑道,“只是方才想起一件事来,郡主说臣身兼数命,却还少算了一条。”
果然,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被他吸引过去,没有人再注意方才萧扶光话中那名投河的戏子。
萧扶光也静静等他开口——他要认罪,她还能拦着不成?
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丧命于城中,却无法查出凶手踪迹,若无财力人脉,绝对不可能做到的那件案子。
“你是
说…”萧扶光声色俱厉问,“符道已?”
“正是,是我亲手杀了他。”檀沐庭面上依然漾着那副温和无害的笑,然而唇齿间溢出的言语却如同恶鬼,“我去见他,问他为何要背叛我,奉劝他就此收手,我便保他一命,给些钱财送他全家人离京,可就这么个小孩儿,居然会说些家国天下之类的话,当真可笑…我便命人将他灌醉了,趁夜推进河里。他开始还扑棱几下,可醉着的人又有多少力气挣扎?他就这么死了。在我看来,叛徒并不可怜,我倒是听说符道已的母亲捱不过丧子之痛,竟跟着自尽了,可悲!倘若她儿子听我的话,此等悲剧如何会发生?我前去追悼符道已母子,符家长辈竟还奉我为上宾…”
他说着说着,竟还笑出了声。
想起同样自尽而亡的好友,林嘉木再也忍不得,红着双眼就要上前来动手。幸有白隐秀在一旁阻拦,未能酿成祸端。
萧扶光深知檀沐庭是邪魔入了心脉肺腑,早已无药可救了。
“这便是你们曾最看好的檀大人。”她一回首,扫过刑部大堂内的众人。
乌木红漆黑帽之下是各色鲜艳官袍,飞禽走兽似的拢作一堆。袁阁老等人早已直不起身,头垂得像是霜打的叶。唯有李知易一身素衣,昂然挺胸立在旁边。
萧扶光呼出一口浊气,又抬了抬手。白弄儿等一众禁军便上前来,束缚了檀沐庭手脚将他押下去。
此次无人再敢阻拦。
萧扶光长叹一口气,对众人道:“现在你们所看到的檀沐庭,我先前说过他来历。他原名阿九,是南海白龙珠城人士。先帝好珠宝玉石,如此,白龙珠城举国上下开贝。而他幼年便开始照料家人,以足开贝,料想是出身贫寒,遭人欺压日久,而其国主换了数人,便索性记恨上先帝,北上大魏前来复仇,目的便是叫先帝、先帝之后同尝苦楚。”
华品瑜亦是颔首:“早年老夫也曾去过白龙珠城,据我所知,白龙珠城城主因先帝青睐南珠之顾,为讨好先帝,曾下过一道‘觅珠令’,要求每户每月必交十斛南珠,若是月底不足,便要以人相抵。老夫见过不少人将儿女易珠的,实在令人痛心。只是不曾想过当年先帝一句话,竟真有人千里迢迢而来,险些颠覆朝纲。”
待华品瑜说罢,已是唏嘘声一片。
先帝是个懦弱的皇帝,无功无过却稳坐二十八年皇位。死后一留金爵钗之说,二留了檀大人这么个祸患。纵然金爵钗已然面世,如今也在萧扶光手中,萧梦生言辞则是祖母命其带金爵钗寻找摄政王,可惜摄政王病重,又消失无踪。摄政六年,背负非正统的名声却长达八年之久,最后兜兜转转竟是天命所归,也不知他见金爵钗又会是何感慨?
檀沐庭罪名既定,自有刑部与大理寺共同量刑。死罪没得跑,只是如何死却还
要议论二三。
萧扶光走出刑部时,外间先前聚来的百姓也已散去。先前为檀沐庭说话的那些人也无声隐匿在人群当中。
既得利者,当他们看到另有人在受苦时,还会一如既往地拥戴他们认为的真神吗?
晚间,萧扶光来狱中夜探檀沐庭。
她并非回心转意,相反,未诛其心,对不起母亲和自己沉寂的那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