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彧、方明达二人离开后,隐匿在暗处的一道人影才走出,佯装拾抱了柴禾回去。昭白见过那名青云骑后,再次掀帘走入帐内,对着在梳妆镜前拆解头饰的温瑜道:“果然不出您所料,陈国还有事瞒着咱们,只是那姓姜的和那方姓胖子嘴都严实得紧,迄今没让咱们摸清究竟是何事。”温瑜取下耳坠放入妆奁中,道:“继续盯着,他们越是害怕我知晓的东西,就越是把柄。”昭白颔首退下,帐内只余温瑜一人。铜镜里映出的人影绮罗加身,芙蕖玉面,宛若天人,只是眉眼间透出的那股冷淡,让人瞬间想到高悬于天山上的冷月,不敢生出任何妄念来。她取下自己身上最后一件饰物——挂在腰封上的鲤鱼木雕,却没将木雕和其他饰品一并放到梳妆台上,而是压到了枕头底下,习以为常地铺着满头墨发枕了上去,神色间也看不出任何思念或难过的情绪,仿佛只是一个刻入骨子里的习惯。大帐外寂静无声,偶尔有青云骑巡逻走过,脚步也会刻意放轻。帐角留着的一盏烛火,照着案头一摞摞需温瑜过目再送回关内的公文。-五日后,送亲的队伍抵达陈国王都,陈国另派了使者在城门口接见,温瑜一众人被暂且安置在了王都内的驿馆,只待休整两日,到了钦天监看好的吉日便完婚。昭白办事妥帖,入城后就让青云卫以各种由头去打探搜罗消息,铜雀性子实在,带着人留守驿馆,直把温瑜住处围成了个铁桶,凡是陈国那边送来的东西,到温瑜暂住的小院门口,便会被青云卫接过,最终送去的东西温瑜有没有用,驿馆的下人自然也无从知晓。第二日,陈王宫那边派来了个教习嬷嬷,说是奉姜太后之命,前来教温瑜入宫后的规矩,以便她成为新妇后,明白如何侍奉太后和陈王,统率六宫。说是教规矩,但也有立威和敲打的意思在里面。昭白禀与温瑜时,温瑜正翻着青云骑们收集回来的王庭情报,神色平淡,只唇边略带了抹讥诮的弧度:“姜太后是想告诉我,这是在陈国,而非梁地了,纵然她们在当初结盟时有诸多隐瞒,当下我也必须依他们陈国行事。”昭白面露怒色:“他们陈国未免欺人太甚了些!奴去替您回绝了!”温瑜颔了首,清凌幽沉的一双眸中,依旧看不出半分愠意:“可,就说本宫长途跋涉,又遇袭受了惊,抱恙在床,他们陈王宫的规矩,是受教不了了。”姜太后想将西陵军的突袭一事,轻飘飘揭过,还要温瑜认清现实低那个头,温瑜却偏要将这事再次摆到明面上来。那教习嬷嬷连温瑜的面都未见着,就吃了闭门羹,倒也沉得住气,只字不提温瑜遇袭受惊一事,只说自己未完成姜太后懿旨,不能回王宫复命,需暂住在驿馆,等温瑜身体爽利些后,再教她规矩。铜雀知道对方装聋作哑,这时候又避开温瑜遇袭一事不提后,很是气愤。温瑜倒无多少意外,对方是姜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岂会没有半分城府。铜雀帮着温瑜收拾桌上成堆的信报时,忍不住发愁:“他们陈国要是就这么同咱们耗上了,可如何是好?”温瑜已从青云卫打探回的消息中,剥丝抽茧捋出整个陈国朝堂上暗流涌动的几方势力,她继续看着青云卫最新送回的信件,不以为意道:“那便耗着,最先坐不住的,不会是我大梁。”铜雀听得一知半解,从外间沏了茶进来的昭白解释道:“需要同公主完婚才师出有名的,是他们陈国。”铜雀听完更气愤了些,用力按着一杳信纸道:“那位姜太后,想来是铁了心想挫公主的锐气,就怕她们后边还不消停。”大抵是一语成谶,两日后,那教习嬷嬷又来问温瑜身体如何。铜雀依旧以温瑜身体不适推拒,但那教习嬷嬷这次说什么也要见温瑜,到后边甚至仗着带了十几名宫婢仆役,要硬闯温瑜居处,逼得铜雀带着青云卫们拔剑才暂且将人逼退。但那教习嬷嬷一张嘴委实厉害,眼见来硬的不行,揪着铜雀带人拔剑这点咄咄相逼,誓要给她扣个藐视她们陈国王庭的帽子。一众人吵嚷不休之际,内院的门打开,着黑甲白袍文武袖的昭白冷着张脸走出来,喝道:“公主在此静养,何人喧嚷?”那教习嬷嬷知道昭白是故意发此一问的,皮笑肉不笑道:“老身奉太后之命,前来教菡阳公主王宫的规矩。公主远道而来,身体抱恙,太后心慈仁善,自也体谅公主,允公主好生调养。但老身来这驿馆两日了,却连公主的面也未曾见到,今日求见公主,又被这些刁婢拔剑相向,中原梁地,最重礼乐之道,莫不是这些刁婢胆大包天,趁公主身体有恙,才越过公主这般无礼行事?老身担忧公主安危,今日誓要见公主不可!”昭白淡漠扫她一眼,开口道:“我家公主在前往王都的路上遇袭受惊,忧心再遇什么意外,这才命武婢持刃把守,望贵国体谅。”教习嬷嬷再次被人用这话堵,脸色不由有些难看,凭着数十年浸淫后宫练下的城府,才勉强控制住了面部表情,道:“公主身体抱恙,久不见好转,太后也忧心得紧,老身见过公主后,也好带话回宫叫太后宽心。”昭白寸步不让:“大夫说了我家公主需静养,太后娘娘仁慈,想来是断不会让我家公主带病见客,嬷嬷觉得呢?”
教习嬷嬷同昭白对视着,面上已是连一丝强挤出的笑都不见,两人在眼神中无声地较量了几息,昭白眸光至始至终都漆黑而冷锐,压得教习嬷嬷最后只能勉强扯下嘴角,留下一句“姑娘说的是”,便带着一众宫娥转步离去。昭白在教习嬷嬷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忽又叫住对方:“劳嬷嬷给太后娘娘带句话,在我大梁,如今我家公主定下的礼乐,才是礼乐。”教习嬷嬷面上的神情,在那瞬间已完全不能再用难看二字来形容,甚至没再留下任何一句话,直接灰溜溜走了。铜雀只觉今日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对着教习嬷嬷一众人的背影重重哼了声。昭白看她一眼,道:“继续守着外院,别放任何人进来。”她自己则重回内院,脱下靴子只着绫袜上了二楼,推门便见垂下的一道纱帘后,温瑜着一身素锦罗衣,披散的青丝及膝,手捧一卷竹简正对光看着,听见声响后方平淡问出一句:“人走了?”昭白在门口低敛了眉眼回道:“走了。”温瑜收起看完的竹简,神色淡淡的,像是全然未把姜太后那边的发难放心上:“让青云卫继续查,将整个陈王庭所有官员的底细都摸清,整理成册拿与我。近十年里对外打了多少次仗,交手的是哪些小国或部族,出兵多少,也全查清楚。”昭白领命退下后,温瑜才隔着帘幕,看向艳阳高照的窗外。姜太后想借对付后妃们的那套手段给她立威,让她屈服。她会从姜家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告诉姜太后她的答复。这场联姻,本质上是一场明面上一致对外,内里却互相蚕食、看谁是最后赢家的博弈。她不会成为姜太后的好儿媳,姜太后也无需装出好婆母的做派。摆在眼前的,从来都只有政治场上划分得一清二楚的利益。姜太后若不明白政敌之间的较量,应在朝堂上,温瑜倒觉得自己或许是高估这个对手了。-教习嬷嬷回宫后的当天下午,便再次带着姜太后的旨意来到了驿馆,只是这次同行的还有一位太医。同上午如出一辙被铜雀带着青云卫拦在院外时,教习嬷嬷这次没有半分动怒的意思,只皮笑肉不笑道:“太后娘娘听闻公主卧病多日,特命老奴带太医前来替公主看诊。”这次铜雀不敢擅自赶人,派人前去请示温瑜后,才不情不愿地放人进了院中。教习嬷嬷领着太医和乌泱泱一众宫婢迈步入院时,神情颇有些倨傲,然而等她瞧见大厅内的温瑜时,一口气愣是没从心坎上顺过来,险些被气厥过去。此前她也料想过温瑜是假装称病的,可大厅内那仅一道纱帘隔着的、倚在软榻上看书的人,谁能瞧出有半分病态来?既是称病,却连装都不装一下了?她跟在姜太后身边多少年了,哪怕是从前先王盛宠的宠妃,也没一个人敢直接如此下姜太后脸子的。一个从梁地来的丫头片子,都已没了母族庇护,这是还想在她们陈国反了天不成?教习嬷嬷脸上青白交加,半晌没能憋出一句话来。太医见此情形,也有些无措,一时间都不知还要不要给温瑜把脉,正踌躇不知作何时,纱帘后旁若无人翻看着书卷的温瑜开口道:“听闻太后指派了太医前来替本宫看诊,本宫身上疲乏,人也倦怠,总是体虚气短,劳太医诊治一二了。”太医望着温瑜自纱帘后伸出的一截雪白手腕,额前的冷汗一茬茬儿往外冒,他哪能不知这是陈王宫的两位女主人在斗法呢?按理说他只管替姜太后办事就行了,可自从踏进这驿馆,太医便觉无形的压力似潮水般一层层漫过来,到了温瑜跟前,更是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他们此行了也带了不少陈王宫的护卫,但院中那些身量高挑的婢子不动声色围拢之后,仿佛已有杀机在这驿馆内蔓延开。太医是不愿将性命交代在此处的,给温瑜把脉时,手一直在发抖,额前豆大的冷汗,也从鬓角滑落了好几颗。温瑜自是察觉到了太医在打颤,她神色平静,望着书页甚至连眸子都不曾抬,语气也温和听不出机锋:“本宫的身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