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无咎第一次见衡明朝,她坐在树上,躲在树杈后悄悄瞅他。
那年她才十四岁,像一只刚长出芽的细竹,眼眸清澈又明净,藏在茂密阴翳的树枝后,傻乎乎地呆呆地看他。
褚无咎想,真是个娇小姐,蠢丫头。
后来这个娇小姐、蠢丫头,在他的精心谋划下,终于成了他的未婚妻。
褚无咎比所有人更早体会过弱肉强食与世态炎凉。他少年时遇见魔尊血罗刹,被活活抽出脊骨,换成一条魔骨;十二岁那年,他的母亲深夜打开他的屋门、想把他献给好美色的褚家小管事;与衡明朝定下婚约后,他承嗣褚氏少主,一度被视为得用的提线木偶被褚氏族长众长老争相抢夺。
他不恨不怒,只是更深地蛰伏,慢条斯理地等待,他架空褚岳,血洗褚氏,再等到衡玄衍与血罗刹自相残杀而死,他彻底放开手脚扩张疆域,杀了氏族内外所有敢反抗他的人,真正成为说一不二的封疆帝侯,睥睨四海,权势滔天,离三界至尊也不过一步之遥。
权势,**和决断,天然像血液流淌在他的身体里,是他奉行一切的法则,为了至高的权力,他甚至可以放弃衡明朝。
情爱在权势面前不值一提,他抱着这种冷酷的心肠疏远衡明朝、接近蔚韵婷,他甚至会在心底冷笑着想,天底下多的是女人,衡明朝不识好歹,他又何必自找苦吃,他当然应该换一个柔顺懂事的女人。
温柔小意,曲意奉迎,这是衡明朝这辈子都学不会的东西,她的眼睛只崇敬望向衡玄衍所指引的方向,她的心中有昆仑、乾坤仙门,有蝼蚁般的芸芸众生,唯独容不下儿女情长生长的余地。
褚无咎清晰感觉自己在扭曲,每看见她多一刻,他就会更扭曲一分,他不能容忍这样可笑的自己,他迫不及待想把她从心里血淋淋剜出来,像剜除一块毒瘤、一块腐烂的血肉。
然后他等到了。
手掌拍进血肉里,他手心能清晰感知到少女柔软的身体皮开肉绽、血肉崩裂,像轻而易举碾碎一只蝴蝶的蝶翼。
她竟还在冲着他笑。
她张开嘴,说了很多话,但他听不清那是什么。
黑色的血水从她嘴边涌出来,她举起剑,横戈在自己脖颈。
她浑身流着血,血染黑了大红的嫁衣,可她眼睛还在闪闪发亮,望着他,还像当年躲在树后的少女,明明害羞,却又色胆包天,眼都不眨地傻乎乎偷看他个不停。
“褚无咎,褚无咎。”
“褚无咎,”她咧嘴露出个大大灿烂的笑容,大声说:“我放你自由啦。”
她毫不犹豫把剑锋划过脖颈,血水乍开艳丽的花,泉水一样飞泻喷溅,溅在他脸上。
是热的,褚无咎想,太烫了。
那血比火还烫,烫得他脸上好像烙印出一道疤,烫得他全身都像燃烧起来。
他听见自己心脏猛烈的泵跳,像传出幼畜凄痛的哀嚎,蔓延在他四肢百骸的紫色蛊线像被火燎烧的丝褪色融化,就在那一刻,在他心脏最深的地方,那条啃噬了他心脏两百年的子蛊幼虫倏然倒下,抽搐两下,燃烧成灰烬。
就在那一刻,褚无咎的心忽然空了。
他的心像漏了一个大洞,黑黢黢的,漏着风,他又觉得很冷,那些风簌簌吹着他,无穷无尽又深不见底的冷。
前所未有的庞大力量从骨头最深处破锢而出,自由与无拘的强悍伴随着血液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