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次读出画上大字的长生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当云家真的派人把画送来以后,医师才发现云老板的好意提醒绝不是多余的。
“你当真要把这
幅画挂起来?”
“为什么不挂,这不是挺好看的吗。”
医师倒是没有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幅画虽然与璃月各派的画风很不相同,但笔走龙蛇,风格独特而张扬,倘若另外半边画完了也算是张好画。
“疯了,都疯了……”看不懂,但大为震撼的长生骂骂咧咧地爬走了。
据它总结,后来每一位在内室看到这幅画的客人都会表现出三个阶段:第一眼无意瞥见那行张扬的大字,被吓上一跳;第一眼退远了看画作的整体,嘀咕一句这作者蛮有个性;第三眼凑上去细盯角落的落款,不算意外地说上一声“难怪难怪”。
是啊,难怪。
璃月港所有人都知道,云家那对富甲一方的夫妇有个放在心尖上的宝贝孩子,虽然他笔下的画作不太符合璃月传统的审美,但只要承认他的作品,多多少少能从云家手底捞些好处。
-
成年后,云家独子的传闻渐渐淡了下去,在某天后又突然重新成为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多方打听下,医师才知道他近两年一直在各地旅行,如今爱上了一个外国男人,说什么都要和那人定居去千里之外的北方。
璃月港时常有人嚼舌根,说云家唯一的继承人怎么能跟了一个男人,这不是绝了后吗。对于这样的说法,寻常父母可能会气个半死,但云老板倒是一点儿都不生气。
“绝什么后,我都请示过列祖列宗了,我们家列祖列宗都没说话,轮得到那些外人说什么闲话。”茶馆内,云老板笑着向偶遇的医师举起茶碗,“何况有后的根本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死后有人念叨吗,可有人念叨我们又不能活过来,在下面听着烦也烦死了,我和孩子他娘就喜欢清净。”
他将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接着感叹他和妻子大半辈子走南闯北到各地行商,什么事没见过,自然也什么都看开了,连带着批判了璃月人的传统教育。
“咱们璃月,不,不止璃月,稻妻的老一辈也总是这样,喜欢把‘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这种话挂在嘴边,认为自己过去的人生足以让他们判断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以为让孩子做那些他们认为对的事情就能让孩子过上幸福的人生。但人生这玩意儿到底还是属于孩子自己的,不是属于他们的,你再怎么告诉孩子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也是在拿自己过时的经验去框住孩子的一生。”
“我的孩子,他想怎么做,就去做。他的事情自己做主,反正我就是无条件地支持他,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不干伤天害理的烂糟事,出问题了我也给他兜着底儿。”
“总有人说我这么做太纵容他了,背地里么直接说我把孩子宠坏了,可这怎么能算是宠坏了?我的孩子骄纵,但又不跋扈,他吃饭不用人喂,穿衣服不用人伺候,而且既没强抢民女民男,也没仗势欺人,杀人放火,买东西甚至不讨价还价。难道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叫‘宠坏了’吗?”
说得有些口渴的中年男人又喝了一碗水,伸出四个指头。
“一般咱人类的家庭分为四种:有钱有爱,没钱有爱,有钱没爱,没钱没爱。其中钱不是能绝对衡量一个家庭幸福与否的标准,在不富裕的家庭,和睦有爱的氛围完全可以供养出一个康健的人格,怕就怕第四种,既给不了富足的生活,还要磋磨孩子本就脆弱的筋骨,把孩子当成飞黄腾达的工具。”
“爱,爱是最重要的。我的一些旧友在商业上非常成功,但几乎从不过问孩子,只知道给孩子钱,说自己小时候家里穷,吃个窝窝头都要和兄弟姐妹抢,就盼着父母多给些钱。可只有钱又有什么用?不被爱浇灌长大的孩子穷极一生都在追求爱与被爱。我可不希望我的宝贝儿子成为稻妻那些邪门轻小说里的男配角,我的孩子不需要舔舐家庭撕开的伤口,不需要抓住那些微小的荧光,只需要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就够。”
“即便别人说他不是金子。”云老板顿了一下,“可那又如何,我和孩子他娘又不是怀着生一个大金蛋的念头才要孩子的,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会埋怨自己的小孩不成器,你看现在想巴结云家的人,哪个不说我儿子画画好看。”
说到最后,他摸了摸后脑勺,还是忍不住犯了嘀咕,说他家孩子哪哪都好,就是那外国男人看着不怎么样,冷冰冰的,连给爱人夹菜都不勤快,话也少得可怜,也就那张脸还算配得上他家孩子。
“要是让我发现那混蛋玩意只是骗财骗色……”云老板眯着堆进肉褶子里的小眼睛,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就算相隔万里我也得雇人砍死他。”
医师在一旁附和,是啊,该砍,之后就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了。
-
医师最后一次见到云家的孩子,是在码头上。
那时的他大概一十多岁了,瘦瘦高高的,披着还没来得及换下的厚披风,个头比他的父母高出一截,一手搂着母亲的脖子,一手向她展示从北国带回的宝石项链。一旁的云老板则揣着一瓶上好的火水,和那个活在传闻中的外国男人干瞪眼。
转头而去的医师没再打扰这一家人的幸福生活。
那不是他的孩子。他一直都知道。
如果当年的他拥有选择的权力,他宁愿他的孩子拥有那样一个可以让他受尽宠爱,长命百岁,富贵无忧的家庭,可以像一颗被放在广阔、肥沃土壤中的种子一样肆意生长,长成自由的,不受世俗拘束的模样。
可医师弄丢的是那个被他亲手抱进不卜庐的孩子,那个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磕磕绊绊地长大,生过病,吃过苦,看向大人的时候绿眼睛里会带着一丝讨好的孩子。
如果医师把码头上那个瘦瘦高高的青年当作了他,那个会抱着医师失声痛哭的男孩以后怎么找得着家?
他一定还在生我的气,医师心想。
从我把他弄丢那天起,他没有再走进我的梦中,也没有再对我说过一句话。
-
春去夏来,不卜庐门前的莲蓬又熟了,可医师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都再没有经过这里。只有医师坐在门前等呀等呀,偶尔吃两粒没有去芯的莲子。
莲子,药名水芝丹,内有莲心,味苦性寒。
到底有多苦呢?不知道。
吃它的人是个哑巴,哑巴又怎么能说出他心中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