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管家这才注意到崔郎君手里的箱子,薄木,白底,的确是白事会用的。
这小郎君不知是刚到,还是被拦了一阵了,很能忍,没理会吕大郎的骂,也没有自卑畏缩,觉得做这行当就抬不起头,低人一等,姿态始终安静平和。
不理会不是理亏,像是习惯了,没必要争长短,浪费时间。
姜管家心中浅叹,走上前,拱手为礼:“敢问阁下可是崔郎君?我主家姓姜,小老儿得赐姜姓,是府内管家。”
崔芄立刻知道了对方是谁,颌首为礼:“姜管家。”
姜管家伸手引路:“先生这边请——”
他从儿子那里知道,崔郎君是外地人,初入长安,可能路不熟,往姜宅去不一定非得经过吕家酒肆,跟乱吠的狗计较什么,绕过就是。
崔芄却没动,指了指前面的胭脂铺:“我想为妁娘子买盒胭脂。”
姜管家怔住。
崔芄垂眼,纤密睫羽被灿烂阳光轻抚,如蝶振翅:“我曾见过灼娘子一面,聊起妆面,她言朱颜阁的胭脂不错……那般如数家珍,想必很是喜欢。”
看着不远处朱颜阁的鎏金飞白招牌,姜管家眼眶有些热:“是啊……我们娘子最喜欢这里的胭脂,我家小郎君每回犯了错,或遇娘子生辰,都会来这里选一盒,可惜以后再也……多谢您记挂,还请郎君在此稍后片刻,我去去就来。”
崔芄颌首:“灼娘子肤白,胭脂不要正红,不要樱粉,最好择浅柚,管家不必烦恼亲自挑选,请老板娘帮忙寻出就是。”
“是,多谢。”
姜管家走得很快,回来的也很快,吕记酒肆的大郎没拦他,也不敢拦,他那一双眼睛红的有点凶,让人有点不大敢惹。
“先生这边请。”
有点凶的姜管家袖子擦过眼睛,到崔芄面前,声音放轻,侧后恭身引路,极尽尊敬。
从此处到姜宅,路并不远,二人很快走至,一路顺利。
姜家做花卉绿植生意,寻常人家要的树苗种子,富贵人家要的名品珍花,这里都有,一家子都擅种植,如今将将过完中秋,正是菊花争鲜斗妍的时候,家中初接恶耗,灵堂白幡尚未置办齐备,有些乱糟糟,唯墙角几盆浅碧美人菊,玉瓣嫩蕊。
崔芄视线缓缓自美人菊上掠过,看到了逝者家属。
娘亲康氏,已过不惑之年,鬓边微白,眼睛通红,扶着儿子的手站着,眼神不安的寻找着焦点,却看不清,显是有眼疾在身,行动略有不便。
弟弟姜年,十六七岁的年纪,高个子,有点瘦,身上满满少年青涩感,眼睛红红,嘴唇倔强的抿紧,似是不想在外人面前哭出来。
“可是崔先生来了?”康氏急行两步,因看不清路,又急急停下,对着脚步声的方向,难忍悲声,“我的灼娘她……”
崔芄上前伸出胳膊,让对方能抓住他的手腕,虚虚一扶:“先行之人亦未料分别这般突然,请您保重身体。”
请保重身体,而不是请节哀……
从昨天到现在,康氏不知听了多少声请节哀,可怎么节得了呢?躺在板子上的,是她的女儿啊……总是风风火火主持家里生意,热热闹闹教训弟弟,笑着凶着管着娘亲的乖女儿。
“我女儿……麻烦先生了。”
康氏泪流满面,略粗糙的手收回来,郑重的,深深的,朝崔芄行了个礼。
弟弟姜年则直接行了个孝家跪礼,眼泪默默流:“有劳先生。”
母子俩的请托中除了尊重,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哀求。
姜管家知道是为什么。灼娘子自高崖坠下而死,遭了不少罪,模样着实有些可怜,寻常人看都不敢看,想要收拾好……怕也是有点难。
母子俩只是希望崔郎君不嫌弃,能好好待她。
崔芄扶起姜年:“某自会尽力,无需如此,带路吧。”
姜管家心生佩服。
他这把年纪,人生百态见过不要太多,越是被人瞧不起,被骂被排挤的人,越容易自卑畏缩,久而久之,遇到人骂非但不敢反驳,还赔笑脸讨好,一旦有机会得到人尊敬,被别人相求时,越是会倨傲,架子大,甚至阴阳怪气加码要高价,仿佛要把受过的委屈全部补偿回来。
尤其白事行当里,极为常见。
崔郎君却并没有,别人谩骂歧视,他从容如常,别人礼遇尊敬,他同样不飘,不卑不亢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几人能真正做到?
遗体放在偏厅,几步就到,姜年手指颤抖着,缓缓掀开了覆尸布。
逝者自高崖坠落,衣裙有大大小小的挂撕痕迹,沁满血迹,左边身子塌陷,显然骨头碎了,腰侧一大片空白,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头脸青紫,有摔撞的伤,也有被乱石划出的口子,左颊皮肉被挂下去很大一块,露出白骨牙床,不认真辨认,都看不出她是曾经笑容灿烂,明媚娇人的妁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