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等人休养几天,坐上了进城的牛车。
离了海滨板结的盐碱地,大道上灰尘渐起,一辆辆牛车慢腾腾、晃晃悠悠地奔赴县城,那车速慢的,阎罗甚至觉得是特地留给他们反悔的余地。
他们这些人,吃喝住行都在一条破船上,没了船,就只剩空空两只手。阎罗偏头一瞟,看见社哥撺掇着几个少年跟车夫套话,甭管以后有没有用,见面先套个交情。
赶车的差役都穿着麻黄色儿衣裳,看着像是县里头的民兵,对他们这些混子明显有顾忌,但不论被问到什么问题,都答得很利索。
是早早训练过的话术,是唐姑娘让他们这么答的——阎罗最后剩的那点警惕心,懒洋洋地缩回了爪,他实在找不到自己这群人身上还有什么能被骗的。
他给身旁的阿茂紧了紧毯子,心想,进了县先想法弄户帖,户帖最关键。厂子不知道是什么厂子,要是这苦役实在干不下去,大不了再当一回逃奴,带着弟兄们杀回海边去。
牛车渐渐驶上县道,道路平整得出奇,民兵讲这叫混凝土路,牛车马车碾几年,也压不坏这条路。
沿着河水而上,这一路走来不见炊烟,只能听见松涛与鸟鸣。排污渠下游的村子都收了抚恤银,举村迁到南边更远处去了。
阎罗醒一会儿,盹一会儿,抱着怀里的阿茂走着神,却被社哥一声嚎给惊机灵了。
“差爷!是不是到了!这就是唐姑娘说的工厂,是不是?”
旁边车上几个少年瞠大眼睛,直勾勾看着山顶的“宫殿”。那“宫殿”的门面竟比庙岛上的神堂还要大,四四方方,灰不溜秋地隐在满山红叶中,像一座躺伏的神像。
山与他想象得不一样,只看山脚便知不一样。
山脚下好大两个宅院,门面不高,却挂着大红匾,疍民扒拉着仅认识的几个字,磕磕巴巴认出来,左边是“义学堂”,右边是“慈善院”。
学堂门面威风不必提,那供养孤寡老人的慈善院竟也是红砖瓷瓦,修得比地主老爷的大宅门还威风。
一路上山,路上的茶棚都造得精精巧巧,棚子里没茶倌做事,几排茶叶罐子整齐放在柜架上,旁边打了口水井,烧水还是煮茶全凭路人自己。
他们这样一群贫家雀儿,灰悻悻地像逃了十年荒,行到厂子大门前,竟有人等在门口迎接他们。好多的人,听说都是东镇上的穷户,两边互相打量,村户看疍民的新鲜,疍民也瞧他们的稀罕。
这些村户家家有家家的土俗,带着他们燃鞭炮、踏火盆,除秽气,说得极真,好像踏过这个盆,以后的半生就平顺了。
阎罗有点想笑,可他唇角的苦纹太深,二十来岁长出了四十岁的脸,笑起来跟煞神似的,当配他这诨号。
进了厂,入目是一大片敞地,有沙坑、跑道、蹴鞠栏,还有一杆立得高高的五星旗,听说是厂子的徽记。
几个衙差带头,喊着“一二一”,带领厂工绕着大圈跑步,男的跑外圈,女的跑内圈,听说是在跑早操。这些青年好爱招人,跑到跟前时,还抓起他们傍身的渔网瞧了瞧。
阎罗等人往后退了退,被青年们的鲜活劲扑了满脸。
北边有人拢着口喊:“都停一停,歇一歇,姑娘和钦差大人有话要说!”
五星旗下边是一个三级石阶台,那日见过的钦差大人负手而立,唐姑娘穿了一身薄袄站在上边,手里拿着个怪模怪样的号角。透过这号角,她说出来的话整片场地都能听得到。
姑娘讲话没有文绉绉的毛病,是五岁娃娃也能听得懂的白话,简单欢迎了新来的疍民兄弟,紧跟着道。
“闲话不提,这位钦差大人,是咱们的三厂长,特特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给大伙儿每人拨二两银子。大家一会儿领了钱,明早跟着车去县集上买日常所需。”
“二两?!”
“银子!”
疍民因为这二两银子一下子欢腾起来。别说是二两,他们之中的许多少年人,甚至从没摸过银子,从没拿铜板买过东西,海滨多的是以物易物,钱是大老爷们手里才有的东西。
差役熟门熟路地安抚了大伙情绪,谁有什么想说的要举手发言。
没人扫兴地去算钦差到底有多少私房钱,都揣着满心企盼琢磨二两是多重,银子有多大一块,买一瓶鱼油要十个铜板,三十个铜板够在码头饭庄吃一顿好饭——二两!能买多少好东西!
唐荼荼等底下的人群安静了安静,才摆出严肃面孔:“只有一条,不准偷,不准抢,不管大伙儿以前做过什么恶,咱们翻篇了,前尘往事不提,但从今日起坑蒙拐骗的都是贼,咱们这儿不要贼。”
社哥挥舞着双手,扬声问:“不偷不抢,能跟摊贩讲价不?”
唐荼荼笑起来:“能!讲成什么价都全凭你本事。”
人群热闹了好久,新来的疍民和海户排着队领钱。银子分量轻,二两,有半个鸡子那么大,攥在手上怕汗滑,揣在内兜又怕兜不严,真是怎样藏都难。
等到这几百人领完了银子,唐荼荼才松口气:“我真怕他们冲上来哄抢。”
她这两天累坏了,幸是年轻,腰不酸腿不疼,只是伏案久了肩膀困。唐荼荼举着个木槌槌肩膀,晏少昰捏着这截细木拾过来,趁对着力道,一下下地给她敲。
他识得穴位,几槌子下去,唐荼荼肩膀立马不困了。又几槌子下去,关窍疏通了,那叫一个神清气爽。
好难得的,二哥竟拍起了她的马屁:“你当信你识人的眼光。你聪慧,识人的眼光未必比我差,老话讲存善心、结善果,这点我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