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定睛一看,不由冷笑两声。
“诶你醒着怎么不说话?吓我一跳!”花自芳佝偻的腰身顿时站直了,理直气壮的道,“喝不喝水?哥给你倒。”
说着,执起桌上的空户,壶底朝天也没能倒出一滴水来。
“这个刘翠!真是丧门,连口水都不给我妹子喝,明儿就休了去。”
花自芳啐一口,大马金刀地坐在木凳上,掩饰尴尬似的开始剔牙,半晌也不见袭人接话,这才按捺不住问道:“妹妹啊,哥也不瞒你,如今家中情况你也看见了,自你离了贾家,一落千丈啊那是……”
花家最辉煌时正是袭人在绛芸轩中站稳脚跟后,贾宝玉是正经的贵公子,银钱这样的俗物他从不放在眼中,打赏下人自来是随心所欲。
又因着对自己的信任,绛芸轩中采买的大头都是走了花自芳的路子,过手的银钱没有十万也有八万,流水似的账目从兄妹俩手里过了,便是只刮一成,那也是多少人几辈子都挣不来的巨富。
可如今,花家还住在这样的破败小院中,连一套像样的家私也拿不出来,她的父兄,原以为是指望和靠山的父兄,在做什么?钱呢?
“钱哪儿去了?”袭人将胸间的疑问脱口而出,换来的却是更加苛刻的质问。
“你还好意思问钱,你在那贾家小少爷身边时,我隔三差五就是三十两五十两的,你都花去了你还问我钱?我好心好性的想着,咱们家先紧着你,指望你早早在内宅站稳了脚跟,也好拉扯拉扯咱们家,一家人也好有个奔头,没成想啊,梦醒得这样快……”花自芳倒打一耙,字字如刀。
听着这毫无情谊的话,袭人在黑暗中满面泪水,刚才光亮亮的月亮隐入云层,天地之间霎时变得好似她的心境一样灰扑扑的。
袭人自问,即便当年被卖了,也从未怨恨过家中。
那时候是真穷啊,一条被子和铁块一样坚硬冰冷,一家人紧紧挤在一起盘算着明日去哪里挣来饭食。
每个人都只吃得上两分饱,夜里饿得睡不着时,母亲就会带着大家起来,烧上一锅热水,盐粒子在水里头搅和一圈,就是充饥的美味。
家人是什么时候变的?刘翠说这样的话,还可以说是姑嫂积怨已久。
可她的父兄。
回想当日,是她,死皮赖脸的恳求宝玉,将一些琐碎交给花自芳去做,虽不如进府听差来得清闲体面,可那其中的好处却是实打实的。
那样的人家,要将少爷院子里的部分采买行当交给一个外人来做,费了她多少心机?说什么拉扯,难不成她袭人做不成宝玉的姨娘,花家就一丝奔头也没有了?
说来说去,不过是如今从她身上榨不出好处来了,就开始嫌她拖累了他们罢。
她多年的绸缪与算计,如今瞧来竟是啼笑皆非。
袭人口渴得很,又出了一身冷汗,嘴上一开一合的发不出声音来,脑子里却是清醒了。
“唉,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这都是为你好。”花自芳叹了一口气,又道:“你如今在小姐身边伺候,想必没什么花销,你这些闲钱,我就先用着了,等赚了钱再分给你做嫁妆。”
说着,自顾起身拉开柜子,将袭人的衣裳翻了个底朝天,连衣袖里准备给小丫头的赏钱荷包都没放过,搜罗了个干净。
自伺候史湘云以来,袭人没个固定住处,身家都换成了金子随身带着,如今叫花自芳这么一剐,她与那街边的乞儿并无二致了。
她将自己掩在被子里哭了一场,半晌不见人来安抚她,只觉得万念俱灰,干脆起身就从后门出了院子去。
黑灯瞎火的,近处有风声水声,远处有犬吠鸡鸣。正身形落拓地走着,就觉面上一凉,原来是下雨了。
何处是她的避雨处?
袭人粲然一笑,跌跌撞撞的在雨中奔跑起来,一面哭,一面将头上的发髻绑起来,从怀中取出宝玉送的那枚银簪,吧嗒一声砸进了草丛里。
可怜周身乏力,不多时已有生魂出窍的迷离感,纳罕间,就见亲娘隐隐在前,袭人忙扑上前,说道:“娘,娘你等等我。”
“什么娘啊娘的,睁大你的狗眼瞧清楚了,我是你晴雯奶奶!”
“她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