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包子滋味最好名气最大的是狗不理包子。排队、拼桌是经常的。说有个人与人拼桌吃包子,对方一口下去,喷了这人一脸汤汁,跑堂的赶紧递过毛巾把子,结果这人说:“不忙,他还有两个没吃完呢。”1
寥寥几句的小笑话惹得一家人都笑了。更致使坐方家邻座的一个年轻人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呛得直咳嗽。
方守仁忙问,“没事吧?”
那年轻人摆摆手,又咳嗽几声才缓过来,笑道,“失礼了。”
这个年轻人玉面琼鼻、一双风流的桃花眼儿,有种不辨雌雄的俊美,一件宝蓝杭绸长衫上不见半个褶子,露出的一痕白色衣领也是白得熠熠生辉,就这么扇子一扇,眉毛一挑,嘴角一弯,好个风流倜傥的翩翩美少年——方晴觉得自己的脸跟人家一比,就是杂粮饼子和白面馒头的差别。
方守仁自己是个再板正没有的人了,却最欣赏与己不同的“异类”,比如不羁的大舅哥,比如这位翩翩美少年。
那年轻人虽看着富贵,倒也不摆架子,与方守仁互通了姓名,聊两句风物闲天,一来二去的就热络起来。
他从自带的小茶壶里为方家每人都倒了一杯茶,“夏天喝些热茶,汗出透了,倒也痛快。”
方守仁品了品,“郑先生这——莫非是西洋参茶?”
这位小郑先生笑道,“确是泡了些参,夏天喝了解暑,只是一股子中药汤子味儿。”
方守仁也只在友人家喝过一次,味道觉得有点像,没想到蒙对了。
方晴品一口,觉得味道怪怪的,还有些香甜气,似是加了玫瑰和冰糖。方晴一边喝茶,一边听父亲与这位小郑先生聊天。二人以茶为引,聊的是些吃吃喝喝的话题。
方晴晓得,文人谈吃,是绝不会囿于“吃”的,否则便只是吃货或者厨子了。
文人谈吃,要纵横古今,引经据典,方能显志趣才情。
可惜老父久居乡间,吃得既不博杂,也不精致,唯有的那点经验和志趣都是读名家杂记“看”来的,是聊胜于无的二手货。
小郑先生则不然,一看就是“实吃派”,对各地吃食各种讲究说起来真切得紧,又杂着些趣闻典故,若写成文字,发表在报纸上,或会收获不少拥趸。
“若论炖肉,还是砂锅陶罐最好。因其受热慢,散热也慢,如此才能‘慢着火,少着水,’让锅内似沸非沸,南边人管这叫‘焐’,焐够了时候,光加些基本的酱油、黄酒、糖,味道就不坏。杭州的东坡肉、济南的坛子肉,大约都属于此类。这与东北的白煮肉不同。东北的白煮肉要大锅大灶,肉没个十斤,都不好意思下锅的。”郑先生笑道。
“前清宫里煮的祚肉就是后者。听闻煮这祚肉,遵祖制不能用酱油,块儿又太大,进不了盐味儿,实在没有味道。后来有人想辙,吃的时候用渍了酱油的草纸浸到肉汤里,便成了可以蘸着吃的酱汁子。如此也不违祖制,也能下口了。”方守仁道。
郑先生笑,“可见,为了吃,国人是很懂变通的。”
“前清没有了,这神奇的吃法想也绝迹了。”方守仁慨叹道。
“酱油草纸的吃法或许绝迹,大锅煮白肉反倒更上一层楼了。头两年,张大帅府年节大宴,曾以金锅煮几百斤白肉。那口锅,比太上老君的八卦炉还要霸气些。”
敢拿大帅打趣!方守仁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呵呵——”
“古代王侯所用之青铜鼎器,初铸时也是黄金灿灿的。大帅用这样的金锅,想是为了仿古。”郑先生正色道。
方晴哪见过这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忙低下头,遮住笑意。
郑先生微瞥一下方晴,扇子扇得越发行云流水。
方守仁:“……”
“其实,在我看,这金锅还不如银的,煮东西外,还能试毒——当然如今赛先生跑得快,无臭无味的毒·药不只是砒·霜了,就是砒·霜也提纯了,没有了那些作为杂质的硫化物,用银器也验不出来。”
郑先生满嘴跑马,话题越来越偏,眼看就有拉不回来的趋势……
然方守仁却实在欣赏这个年轻人,摇头感慨,“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方晴垂下头微微笑,爹的这股子迂气真是可爱啊。
因为横空出世了个郑先生,旅途便显得格外好过。到站时方守仁只恨旅途太短,然也只好遗憾地与他的小友惜别。惜别完,转眼便看见来接站的两位内侄。
1该故事出自梁实秋先生的《汤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