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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应不答应(第1页)

晚间,吃罢饭,方守仁一家人围坐在小炕桌上。

方守仁拿一卷书凝神看着,吴氏在哧哧地纳鞋底子,方晴和兄弟方旭各据一个桌边用功——都在练字,方氏姐弟都习颜,方晴的已经很有些功底,方旭的字目前仅算工整,还看不大出体来。不时地,吴氏拨一拨油灯,让爷儿三个不那么费眼。

方守仁一页书从右看到左,从上看到下,看了几遍,都没看进去,心里在琢磨的是方晴的婚事。

在方守仁眼里,女儿自然是好的。女子讲究德容言功,“德”,那不消讲,只是脾气有些倔,看着和和气气,犯起倔劲儿来,却也有些让人头疼;“功”也是好的,女工针黹、持家之道都是其母亲传,对老妻的水平,方守仁信得过;“言”也不错,会说话,却不至于“巧言令色”。

想到巧言令色,方守仁打量一下女儿,女儿实在是离着“令色”的距离有点远,做父亲的看着可爱,年轻的小子恐怕会嫌不够漂亮。

方守仁是男人,当然晓得男人的心理,虽说娶妻娶贤,但是美妻却是男人的梦想。再想到冯家小子相貌堂堂,心里对女儿“容”这个方面更觉得遗憾。

但转即又想,这是冯家托媒人来提,自然冯家是满意的。又想这乡间,比女儿漂亮的不如女儿别的方面出色,在别的方面比女儿出色的女孩——少。女儿又有个大优点——识字。如此看来,女儿还是不错的,不然冯家也不会上赶着托媒人提亲。

方守仁知道,乡间普遍议婚早,女儿年岁不小了,不能再拖了,再拖就年纪太大了。忽的又想起前年与老妻回京时看到的女孩子们,一个一个都那么“摩登”——摩登这个词也是那年回京新学的,冯璋在外面上新学好几年,一定见惯了这种女孩子,不知道会不会嫌弃女儿太乡土。

一时思来想去,脑子里乱哄哄的,方守仁干脆把书放下,看着灯皱眉入神。看方晴和方旭都看自己,又不好意思,便说:“怎么今天的灯格外暗呢,看来晚上不能看小字了。”方晴和方旭都点点头,方晴又给父母、兄弟还有自己杯子里添上热水。方家养生,晚上是不喝茶的,免得睡不好。

方守仁看女儿和儿子写完今天的字数定额,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再考问一下小儿子日间所学的功课,就打发儿子去睡觉了。

剩下的三口人便说起了方晴的婚事。按老礼儿,这种事是不当这样与方晴商量的,最多是吴氏探探女儿的口气,方守仁这样大喇喇地与女儿当面讲是尤为不合适的。

但这次方守仁竟然没遵从古训,实在是因为疼爱女儿,觉得应该跟女儿分道清楚,尊重女儿的意愿,也觉得女儿不是个没见识的,总之是拳拳一颗老父之心。

如此本该是吴氏的台词便给了方守仁。

“晴姐儿,”自从方晴过了八·九岁,方守仁便不唤方晴的乳名妞妞了,只依照乡间习俗叫女儿晴姐儿,“今天的事,你想必也知道了,男婚女嫁,这个你不用害羞,也不要说父母做主这样的话,我与你娘自然为你做主,但以后日子是你自己过的,总要你自己愿意。”想到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就要离开家,方守仁不禁伤感起来。

停顿一下,方守仁接着说:“冯璋你是知道的,小时候也见过,我和你母亲觉得他还好,冯家——也是个忠厚的庄稼人家。”方守仁突然想起冯璋的二伯冯二爷来。

吴氏和方晴与方守仁心有灵犀,同时想起这个人来。这实在是有缘故的。

话说冯璋的父亲兄弟五个,他排行老五。冯五爷虽不识字,却最是方正有礼,连每个步子都跟尺子量的一般,比方守仁还要像个“大儒”的,故而方守仁对其颇为推崇。冯五爷其他的兄弟虽不如此,却也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只除了冯二爷。

冯二爷在冯家是奇葩一样的存在。冯二爷并不识字,却在衙门当门子,兼职作中人。

话说一日冯二爷正在街上闲逛,一个相识匆匆寻来,说有个呈子(诉状)请二爷过目。

冯二爷当然不会给自己拆台直说自己不识字,便乔模乔样地接过呈子也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看了起来。

看毕,冯二爷很严肃地点点头:“嗯,这呈子写得,够你呛的!”

“二爷,这是咱告人家。”那人提醒。

“哦,那就够他呛的。”

从此乡间传出一个歇后语,冯二爷看呈子——够你呛的。

这个故事也有年头了。彼时方守仁新婚,听到有趣的私下讲给吴氏听,博妻子一笑。后来方晴大了,某一天吴氏不知道怎的想起来,便又讲给闺女听,娘俩又乐了一回。

见吴氏和方晴同时笑了起来,方守仁也知道她们想起了什么,便也笑了。

“冯家二爷确实有些——却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方守仁又正色说,“莫要因人一时之失,便下定语。”

方晴站起领了“庭训”。方守仁抬手示意方晴坐下,接着说正事:“冯家情况大抵就是这样。冯璋呢,已跳出农门,前途是有的,只是从军危险些,可生逢乱世,不知什么时候便起兵祸,又有什么是安全的?”方守仁感慨一句。

“把你嫁入普通农家,我和你娘实在怕你吃苦,你又识文断字,和目不识丁的女婿恐怕是谈不拢……”和女儿分析这些,方守仁颇难开口,但也不能不说。

“这二年让你大姨打听着,也并没有很合适的,你年岁也不小了……”吴氏插口说道,觉得自己的话颇有过了这村没这店的意思,怕闺女想多了,便又打住了。

方晴低着头,看着炕桌上的木纹,突然想起日间母亲给自己看的冯璋的照片,脸便越发烧烧的。

“妞妞,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唤乳名是母亲的专利。

“现在看来,咱们怕是有些高攀了。只怕来提亲是其父母的意思,……并不知道的。”方晴低头轻声说。

方守仁和吴氏对望一眼,觉得女儿所虑甚是,又觉得女儿确实是个大姑娘了,且不是个眼皮子浅的,见个平头正脸又有前途的就应了,对女儿更加满意,也更希望女儿幸福。

晚间休息了,方守仁见吴氏只翻来覆去的“烙饼”,就知道妻子还在琢磨女儿的婚事,便劝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晴姐儿又是个有主意的,但凡夫家过得去,她一定能把日子过得好好的。你别瞎担心了。”

“我只是想起她小时候,枕头大的小人儿,三灾八难养这么大,眼看就要去别人家了,谁能像爹娘一样对她好?真是舍不得。”说着吴氏不由得流出眼泪。

说得方守仁也叹气,只得安慰老妻:“咱们慎重些便是了,便依晴姐儿,与冯家说要问清楚冯璋的态度。”

那边厢方晴也睡不着。俗话说,有多大的脑袋,戴多大的帽子,这位冯家哥哥,眼看是前途无量,自己这样的乡下姑娘,恐怕是高攀了。但要真嫁个庄户人家的小子,每日土里刨食,莫说父母不答应,自己也心有不甘。

方晴不由得嘲笑自己:“以往看不上那些攀高枝的,原来是因为事情没临到自己头上。”一时又想,若果真跟了冯璋,恐怕想回趟家就难了。家中父母渐老,弱弟年幼……这样乱起八糟地瞎想,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子才算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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