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越,人能平安无虞地活到老,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他突然想起,好像有谁这样和他说过。
是谁呢?
江尧的脸逐渐在他眼前模糊,变成被眼泪分割开来的杂乱色块,他在寂静的夜晚回想起从前,说这句话的人陪他度过了整个孤独寂寞的少年时期,后来她在去买菜的路上被高空骤然落下的广告牌砸中,死得悄无声息,他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他一开始是常去看她的,记得埋着她的地方长了什么样的树,新开了几朵什么颜色的小花;他那时总没有什么失去她的实感,就像以前一样坐在她面前一件件向她汇报自己最近的情况,从夏天到冬天,每天都去,从不缺席。
后来下了一场大雨,他被困在有她在的山上,一夜未归,手机也没电关机,他缩着身子倚靠着她的墓碑取暖,第二天清早看见满世界找他心急如焚的江尧;那时候的江尧看起来那么狼狈,陪同前来的祝星纬说江尧联系不上他找了一整晚,他懵懵懂懂地被江尧抱在怀里,感觉到对方的眼泪落在他脖颈间,很冷,但没有对方的话冷,江尧那时讲:关越,刘阿姨不在了,你不能也丢下我。
彼时他其实是想说:刘阿姨在啊,怎么不在了?她不是就在你和我面前吗?
但江尧的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地流下,他从没见过对方这样哭,这句话好像变得不适宜在此时说,于是他乖巧地闭紧了嘴巴,任由江尧抱着,余光里看见某张黑白照片的一角,照片上的人表情僵硬,拘谨地抿唇望着镜头笑。
他脑袋里轰的一声,眼泪毫无征兆地也砸了下来。
刘阿姨不在了,他想,原来是这个意思,刘阿姨不在了。
那天回去他生了一场大病,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又看见她,像从前那样端着各种各样的零食水果朝他走过来;他挣扎着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想告诉她他有多么想她,一抬手摸到的却不是熟悉的带着老茧的粗糙双手,而是更加细腻嫩滑的肌肤,他倏地清醒,看到几乎从不待在家里的亲生母亲正眼含关切地摸他脸颊,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拿进来。
母亲问他:小越,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高烧后滞涩的大脑转动,他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妈妈,我想要一只用胡萝卜刻的小兔子。”
他的母亲满口答应,当即给他买来了很多胡萝卜雕刻而成的小兔子,做工优良精美,可是每个都不是他熟悉的风格;他望着它们,干涸酸痛的眼眶已经流不出什么眼泪,经久不下的体温烧干了他身体的每一滴水,江尧来看他的时候他甚至已经无法坐起身,可是嘴里却仍在喃喃:刘阿姨,我要看小兔子。
他不知道那天的江尧有没有哭,只记得朦胧间谁往他手里塞了块冰冰凉凉的东西,那东西有长长的耳朵,以及独一无二的三角形的尾巴,刘阿姨最开始学雕刻的时候不太会做,做的所有东西都有棱有角,后来就变成了习惯,她雕刻的小兔子,总是有一条三角形的尾巴。
这是秘密,全世界只有他和刘阿姨知道,后来多了一个经常来家里的江尧,就变成了三个人共同的秘密。
他的烧在夜里退了,第二天看见江尧的手指头上多了好几个创可贴,对方眼下乌黑很重,手边是各种各样的萝卜雕花,每个都是这世界上除了他和江尧没人能再复刻的东西,他盯着它们发了一会儿呆,忍不住嚎啕大哭;江尧用缠了创可贴的手给他擦眼泪——那触感就像之前刘阿姨粗糙的抚摸,他听见江尧说、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小越,我们不要再去了,好不好?”
“……或者半年一去,一月一去也可以,求你了,关越,你不要让我再——”
江尧没把话说完,克制地喘了口气,他愣愣的,最后说:“好。”
他确实不再去了,他的悲痛好像也随着那场高烧一起离开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陷入了比之前更漫长的幻想中,幻想自己不去,刘阿姨就会忍不住想念,自己来找他。
以前就是这样的,对方总是心软,每次他闹别扭,最后总是她出来寻他。
他和江尧之间的话题渐渐少了刘阿姨,时隔多年,他以为这道伤痕已经共同在他们的生命中痊愈,直到今天,在一场荒诞无比的婚姻中,他竟然又听到这个名字。
江尧那么信赖地望着他、任他牵着手,从他眼里望到她,然后自然无比地问今天吃什么菜,那一秒他几乎以为自己穿越,然后很快又被打回现实:连他都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刘阿姨早已不在的事实,为什么江尧的执念依然还这么强烈?
强烈到和沈临瑜相提并论,成为现实与虚幻混淆中唯二被认出的两张脸。
他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曹雯破天荒绕过江尧给他传来简讯:[席泽住院了,情况很不好,下了病危。]
作者有话说:
向大家抱歉,昨天没有更新,原因是家里又有人病倒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八月我过得好累,心理和生理上都是,希望这个月能快快过去。
第47章目睹
曹雯约莫是从祝嘉昱那儿听了什么风声,又或者干脆就是被特意嘱咐过,总之这条关于席泽的短信现在也没发到江尧那儿;关越盯着屏幕,在坐在对面的江尧望过来之前将自己手机翻了个个,倒扣在桌面上,心里翻江倒海,一时想到刘阿姨,一时又想到现如今生死难料的席泽,各种各样的事情沉甸甸压在心头,让他竟然不知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