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风铃花搬到咖啡馆门口的时候,桑斯南随意装在背带裤前兜的手机就倏地振动起来。
振得心口发麻,振得抱在胸前的风铃花枝叶都跟着颤了一下,振得身后的萨摩耶跟着她停下了脚步。
她掏出手机一看,接了,电话那边没声。
把花搬到角落放下,就这么拿着一直没挂断的电话,迅速转身从拐角小路一路跑了出去。
太阳已经完全攀到了头顶,日光烘暖海风,延绵不绝的电线联结着十米一个的电线杆。桑斯南从水泥小路爬到绿意葱葱的小坡上,带着萨摩耶,大汗淋漓地来到一个黑檐红砖自建房前面,才把那通没有声音的电话挂断。
有个戴着花巾的阿婆站在被晒白了的电线杆旁边,头发花白,红色塑料袋在黑瘦苍老的手上绕了两圈,里面的厚装书封从红色薄膜上透出来几个字——新华字典。
“兰慧阿婆。”桑斯南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走到田兰慧面前,很利索地掏出自己将自己刚从上坡的小卖部里买来的汽水开了盖,插上吸管,递给了田慧兰。
田兰慧接过喝了一口,又把汽水递给了她,咂巴了一下嘴,把新华字典夹到腋下,比着手语说,“你今天来得晚。”
桑斯南抿了抿唇,用手语回过去,“有点事。”
做完手势,她把汽水又递给对方,然后在田兰慧面前蹲下。田兰慧很熟练地拎着汽水和新华字典爬到她背上。
桑斯南将人在背上颠了颠,调整了一下位置,就这么牢牢地背着田兰慧往坡下的港口走。早上上坡背着田兰慧到港口的海鲜市场,晚上又准时从海鲜市场将田兰慧背回来。
全程带着萨摩耶,正好也当遛狗。
田兰慧腿脚不方便,在那场海难中受了难,家里什么人也没有,每天去热闹繁华的海鲜市场门口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
厉夏花还在的时候,自己六十多了爬一会就已经喘得不行了,还每天坚持上坡下坡接送田兰慧,后来自己躺在病床上了,还狠心地拍着桑斯南刚坐下不久的屁股,让她医院和家的两点一线,变成了医院、家、田慧兰家和港口的四点交叉线。
再后来,狠心的厉夏花走了,桑斯南在屋里那个暗红漆桌子里发现了一封夹杂着拼音的遗书,据说那是田兰慧用自己手里的那本新华字典教不识字的厉夏花写的。
遗书里,厉夏花用豆子大个字、歪歪扭扭地在发皱的黄纸上写:
记得帮我去接送兰慧阿婆,管你亲自去,还是财大气粗地安排人去,要是兰慧阿婆没人管,我做阿飘也不会放你走。
厉夏花放心不下好姐妹田兰慧,却很放心亲孙女桑斯南。
这让桑斯南起了叛逆心,在家里躺的那个月,她每天唯一清醒的事就是坚持给坡上的田兰慧点外卖送点菜和日用品上去,但没人愿意送,她只找得到窜得快机车租车点的跛脚老板明夏眠,明夏眠虽然自己跛脚,但她比桑斯南在这块混得熟,能找得到人送上去。
一个月过去,她把盖在头上的被子掀开,外头下过一场雨,日光蒸发海水水汽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犹豫着上了坡,并且打算和田兰慧说自己要回南梧,结果发现田兰慧还在这根电线杆下等她。
她问田兰慧等了多久,田兰慧二话不说,把她生硬的背压下来就这么爬到了她背上。她像个猴子似的觉得背痒,想把人扯下来又怕伤到了,于是只能气喘吁吁地,在被日光晒干了的小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背着人下了坡。
五个月前,她背着人还上气不接下气,并且发誓自己明天再也不上坡,就让这个兰慧阿婆自生自灭,再不济也有明夏眠这个跛脚老板照顾着,顶多多给这个跛脚黑心老板一点钱;五个月后,她背着人来回两趟还能中途给人买瓶汽水,甚至偶尔白天也睡不着还能跑来港口找兰慧阿婆作伴。
但她不是因为田兰慧留在北浦岛的。
有的时候,北浦岛的风、灯塔和海,或者一个不会说话但会看新华字典的阿婆,就可以是一个人留下来的理由。
但桑斯南不是因为这些。
她会留下来,只是因为她再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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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鲜市场,刚从海里捞出来的蛤蜊扇贝生蚝带鱼,新鲜得嵌在摊位面前的碎冰上,在阳光下好似闪烁着生命最后的走马灯。光着膀子的男人和穿着碎花衫的女人在市场门口挤来挤去,和戴着白毛巾擦汗的摊位老板讨价还价,在附近转悠着的电摩在湿漉漉的地面滑出一道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