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瘸子像是被人踩了痛脚一样,色厉内荏道:“你知道个什么,那卢瑾泓该死,该死!”
说来说去,车轱辘一样就这几句,林钰也听得烦了,便给张宝儿打了个手势。今儿林如海说府里有客来,他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张宝儿很想啐那老瘸子一脸,可看到自家爷都没计较,他一个小厮也不敢说什么,正要跟着去,眼角余光一瞥,“咦?谁家的马车这样华丽?”
华丽马车林钰见多了,也没在意,随意回头一看,脸上那若有若无的笑意,便忽然之间凝住了。
那马车停在了这城门口,有个衣着华丽的小胖子,看着约莫八岁。他掀了帘子站在车辕上,向着城墙上望了一眼,却似乎没瞧见自己想看的,便愣了一下。
“天杀的卢瑾泓欠我三吊钱,阴曹地府去也永世不得超生啊……”
老瘸子又骂起来,车上小胖子一听就冷了脸,气得乱抖,忙叫里面道:“翠巧儿拿银子来!”
一绿衣丫鬟上来拿着钱袋,有些疑惑,以为他是要施舍城墙根儿下的瘸子,却没想她主子把钱袋一抢,抠出一锭银子来便朝着那瘸子脑门儿上砸去,同时开口骂道:“死瘸子,我卢哥哥欠你几多银钱,值得你诅咒他不超生?!银子拿好了滚得远远儿地,不然打断你两条狗腿!”
从天而降的银子砸了那瘸子一脑门儿的血,小胖子却犹嫌不解气,又拿银子砸他满头满脸,看那瘸子只顾得哀嚎了,这才“呸”了一声,要车夫出城去了。
“宝儿,你去打听打听是哪家的马车,这样本事。”
林钰那扇子一指,若无其事地吩咐了一句,张宝儿也好奇,只让林钰在这里等他,转身便去问人了。
只是他才一走,林钰眼底的煞气就浮出来了。
好,好,今日竟在这里看到薛家人了!
卢家抄家后,家财数百万,原本都要充公。可那跟他卢家曾有生意往来的皇商薛家,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张借条,竟然上报朝廷说卢氏一族欠了他家三百万银。朝廷鉴定之后借据属实,卢家家财最后倒有大半进了薛家去。
早在两年之前,卢家的生意便由他爹交到了他的手上,一应大小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若真有这么一张巨额借条,他父亲不会一字不提,更莫谈薛家上报时候说这借条乃是一年之前打下的!都是瞎扯——
薛家虽是皇商,可日渐不行了,内囊上来,都成了空壳,哪里能跟他卢家相比?
只可惜,如今说起卢家,都要加“曾经”二字了。
想来辛酸,林钰只随意翻身上马,便跟上那薛家的马车,一路往郊外去。
秋来,衰草连天,满目枯黄。
薛家马车在一片坟冢前停下了,林钰放马到一边,只远远瞧着,并不出声。
那小胖子不是别人,正是以前爱缠着他的那薛家的小祖宗薛蟠。
下车来,丫鬟在一座坟头墓碑前摆了些东西。
薛蟠过去便对着那墓碑说话:“早年卢哥哥给我桂花糕,我今日也给哥哥带了桂花糕。我娘跟叔叔都不要我来,还是我偷偷来的。你一把算盘扒拉得鬼精,平日里时雁过拔毛——说你是吝啬鬼,如今你倒真去阴曹地府了……”
说着说着,这薛胖子竟然哽咽起来。林钰在后面看着,只觉心头百感交集,也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了,只僵着一张脸,依旧不做声。
薛蟠这臭小子,怕是还不知道他薛家做的那些个腌臜事,如今竟到他坟前哭,还把他旧日里那些玩笑话全捡出来说,换了往日早撺掇着把他打个皮开肉绽了。
小胖子哭得脸花,又凄凄惨惨道:“往日里叫你给我一个铜板买糖人都不肯,今日倒是我大方了,多给你这财迷买了东西。方才进来碰到个问你讨债的,你抠门儿了一辈子,死了还要被人戳着骂,我看不过就帮你还了债,也不求你还我了。只恐你到阴曹地府,若跟生前一样吝啬,阎王老爷也要把你下油锅的……”
旁人眼里,卢瑾泓是精明干练,至少也是一名豪商,到他小薛胖子嘴里竟然是个抠门吝啬鬼。
林钰心里早复杂得没边儿了,只站在暗处看着,看薛蟠哭了好一会儿走了,这才上去。
那刻着“卢瑾泓”三字的墓碑前面,摆着祭品,还烧了好些纸钱,风过,便吹起那灰烬来。
林钰眼底阴晴明灭,嘴唇一抿,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上去便将一应瓜果糕点、香烛纸钱,给踩踹干净,东倒西歪七零八落。
他爱的是那真金白银,拿纸钱糊弄他,以为他肯收了原谅他薛家?做梦!
站在自己的墓碑前,他抬眼看着那飞到天上的纸钱灰烬,往前走一步,伸出那温暖干燥的手掌,便轻轻搭在冰冷石碑上,轻道一声:“我躺在里面。”
——他忽地勾了唇。
黄昏里,荒草丛里秋日蟋蟀声已很是少了,只有凉风牵起他袍角,冷寂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