嚎啕,悲痛,歇斯底里……当时的闻哲心底瞬间就涌现无数繁杂的情绪,犹如灵魂在罗列所有可供他选择的选项,但他都没有选。
“我当时在加州海边的一间小旅店内,我就站在窗边,窗户刚好面对着海。我就那样站在那里,透过窗户,盯着海面,沉默的举着手机。”
对方的描述与屠休已经看过无数次的那个古怪梦魇悄然却彻底的重叠在了一起,让他意识到那并不是梦魇,而是闻哲精神世界里的冗余,以一种永远都无法消弭的方式铭刻在了他记忆的深处。
“我没有流泪,没有痛苦,没有愤怒,我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只是沉默而已。”闻哲说,“等我能动的时候,我率先联络了父亲。可他那时还在医院,根本联络不上,而我也不知道他已经出事了,毕竟我的母亲根本就没来得及告诉我……于是,我决定自己去应对眼前发生的意外。”
他不想要任何的同情或帮助。
“因为没有过相似经历的人,根本就无法理解不了我的应对方式,只会把这当做一个倒霉的外国游客遭遇了一次意外抢劫。于是我跟同学说有急事要去办,与对情况一无所知的小组同学们道别,独自回到了那里。”
“她还活着对吗?”屠休挤出声音。
“是的。她很幸运——不是我说的,是警察说‘只中三枪了,她很幸运,而且犯人的枪法很糟糕’。
“‘她凭本能做出了有效的躲避动作,子弹没有命中要害,我们努力取出了所有的子弹,她成功的活下来了’,医生则是这样告诉我的。
“可结果是急诊效率极其低下,其中两颗子弹嵌在她右肩好几个小时才取出来,还有一颗则打在她左腿上,弹道不止破坏了血管,也压迫了关键位置的神经,导致愈后只要持续站立超过10分钟就会腿部痉挛,手指也会随之发抖。”
闻哲的阐述暂停在这里,一个呼吸后才继续。
“她是个既聪明又漂亮的女人。她骨子里存留了一种顽固却不至于自视甚高的自信。但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她需要家庭和事业,需要活成别人羡慕的人。所以当她先是遭遇了家庭的变故,再遭遇了这种意外,拿不了手术刀,上不了手术台的时候,她自然就崩溃了。”
如同无法抵抗的命运。
第285章世界-4(iv)
“屠休,你看。”闻哲忽然抬手指向泛着诡异墨绿的海面,“海洋之所以能占据地球70的面积,完全是因为它看似极其脆弱,其实坚不可摧。人类作为大自然进化过程中筛选出来的一种所谓的高智慧生物,其实早已经为了自身智慧付出了一切,因而从我们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一种极其脆弱的存在,任何外部力量都能将我们轻易摧毁。
“恰如那两位给予我基因,让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被我称之为父母的人。他们此前始终拥有旁人羡慕的事业与家庭,可当他们骤然失去了部分正常的身体机能以及他们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后,尽管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已经从可怕的打击中重新站起来了,其实不过是在刻意的隐藏他们内部随着时间而加剧的崩溃。”
不知不觉间,闻哲已经在叙述过程里将这片荒废的空地上将目之所及的所有木板都踩踏成了大小不一的碎木块。而他还在继续选择出其中较大的碎块,重复着踩踏的动作,将其碾得更碎更小。
“就像他们曾经事无巨细关心我的一切,母亲希望将我教导成一个有责任心的人,父亲则希望我成为基础科学方向又一位足以载入史册的天才。他们就是这样,唯恐我偏离正轨哪怕一秒,而他们自己却突然冲出了轨道并且再也回不去了。”
在他能照顾父母以前,他们始终把他当做孩子。
“而当他们需要我的照顾,我也有能照顾他们之后,他们却成为了比当初的我还要幼稚数百倍的孩子。”闻哲说,“他们会将自己的痛苦宣泄到别人、身上。只要是在他们眼中被归类为‘依旧健康却不知珍惜’的那些人,都会被他们迁怒。例如那些发自内心敬仰着我父亲的学生们,或是那些无比感激我母亲曾经拯救了他们生命的病人们。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屠休无法想象他们说了什么,也不愿意想象。但这毫无疑问就是闻哲口中能藉由言行引导周围人步入毁灭的“手段”。恰如一种极具传染性的疾病。
“我不得不把他们与其他人隔离开来。”闻哲说,“包括我自己。”
所以他即便已经到了家门口,与他们只隔着一面玻璃墙壁,他也不愿意与他们直接见面。
“其实你没有猜错,”闻哲看向屠休,“我对温室的确有一种偏好。”
即便是生长在温室里的植物,也没有人类这么脆弱。
“就算是最为娇嫩的那朵花,也只是植物们用来繁衍自身的随时可以舍弃的一个部件罢了。它们随时可以从主杆的其他地方上长出新芽,而后由枝丫间孕育花苞,再用刚绽放的花朵来达到同样的目的。相比饲养的宠物和与人相处,来达到的所谓疗愈效果,植物这种坚不可摧的存在,才是更能麻痹人的情感认知,让人愿意麻木却执着地活下去的最佳陪伴。”
于是,他为他们修建了温室,也为他们选择了与世隔绝的退休生活。
同时,这亦是他能降低他们对周遭无辜之人伤害性言行的唯一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