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岸,殷郊放下朝光,拂掉一旁桌案上的杂物,将朝光放了上去。
朝光望着殷郊,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她以为她可以抵御朝歌的寒冷,可是她做不到,她开始害怕冰冷。朝歌不是过去那个朝歌,冀州的雪埋葬了苏全孝,北崇的雪像是希望,可她却不敢去奢求,情爱与牵绊在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殷郊的怀抱温暖,离不开黑暗的话,就忘记希望吧。希望越多,承受的痛苦越多,忘却了吧,都忘却了吧。杀伐仇恨,恩怨情仇,死掉的人已经死掉了,活着的人却要活着。
现世如此美好,来生依旧可盼,何苦束缚自己于心之方寸,受尽苦楚,到头来,一无所得。抛弃的一切的勇气,朝光正在丧失,因为她可以获得的太多,舍得不抛弃这诱人的温暖。
朝光终日躲在大司命殿与太子宫的炭火环绕中,蜷缩在殷郊温暖的怀抱,不愿再想起过去的一切,想起那些刺骨的严寒,血腥的杀戮。
殷郊的羽翼已丰,作为殷商唯一的太子,他已经可以和他的父亲分庭抗礼,在她庇护下的世界温暖如春、幸福宁静,朝光更没有勇气去面对极寒之下的淋漓鲜血。
睡得时间长了,朝光偶尔恍惚,问宫人道:“我在哪里?”
宫人说:“大人,您在太子宫,殿下去处理朝政了,一会儿就会回来陪您。”朝光征了一下,掀开被子想要下床,榻上暗褐色的血迹清晰,腹部坠痛的感觉却后知后觉。
她这才如大梦初醒般想起,自己怀孕了,这个孩子很乖,四个月了还没有带给她的母亲一丝不适,乖到让人忍不住爱怜,这个时候见血,朝光知道,孩子很难保住。
任何药都是有副作用的,朝光配药之前,学过每一味药的药效,也知道它们组合在一起,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这个时代,没有科学的避孕方法,大量的女性活在过度生育与生产的死亡之中。
朝光不想再生育,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殷商社稷跟她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为了殷商社稷,牺牲掉性命?可是殷郊不允许她再服用那些药物,只要他们有肌肤之亲,孩子,是迟早的事情。
得知朝光怀孕的消息,殷郊很高兴,他高兴自己将为人父,高兴殷商血脉得以延续,他对这个孩子寄托了很大的希望,朝光盯着床榻上暗褐色的血渍,想起巫医的欲言又止,心想殷郊可能要失望了。
朝光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口的恐慌与害怕,如之前一般,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若是殷郊知道真相,难免不会迁怒于她。
“殿下在哪里?”
估摸着时辰,殷郊应该在处理朝政,于是朝光故意问宫人道。
宫人也说出了她想要的答案:“大人,殿下在龙德殿,要婢子去请殿下吗?”
“不用。”朝光躺回榻上,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又睡了一会儿,朝光睁眼见廊下宫人忙碌,即将到晚膳时分,早上殷郊走的时候说让自己不要等他,他陪姜妃用过晚膳就会回来,朝光又故意问宫人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宫人答道:“大人,要到晚膳时分了。”
“殿下呢?”朝光继续问道。
宫人欲言又止,“大人,殿下殿下在陪姜妃用晚膳。”
腹部的疼痛开始加剧,下身不断有热流涌出,朝光知道,这个孩子一定保不住了,宫人见朝光脸色苍白,额头密密麻麻渗出汗珠,立刻问道:“大人,您怎么了?要婢子去请殿下吗?”
朝光缩成一团,咬牙道:“不用了,你去请巫医过来,我有点难受。”
因为朝光,殷郊来姜妃处的日子不多,偶尔陪她用膳,姜妃准备了很多东鲁的膳食,这些东西从前姜王后也做过,看着面前的食物,殷郊不由想起母后独守空庭等待父亲团聚的落寞,又看向眼前的姜妃,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愧疚。
姜妃看出了殷郊的愧疚,莞尔道:“殿下,少司命有孕,是国之大幸,殿下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还是多陪陪少司命吧。”
这个孩子安安静静在她腹中待了四个月,到了离去的时候,终于放开大闹一场,朝光从前一天的傍晚,痛到次日的清晨,这个孩子才完全脱离母体。
殷郊一直没回来,他留在了姜妃那里。
等他接到宫人禀告匆匆赶回来时,只看到空空如也的殿阁,宫人说少司命回大司命殿了,并将朝光三次问“殿下在哪儿”的事情和盘托出,殷郊看着宫人收拾榻上狼藉,鲜血染红被褥,浓烈的血腥气弥漫整间屋子。
殷郊很难想象,朝光在失去孩子的虚弱之际,问自己在哪儿,自己却没能守在她身边的心情。
巫医将朝光流产的原委告知殷郊,殷郊坐在台阶上,愠怒的将一杯杯酒灌入喉中,他懊恼垂下头,将手中杯狠狠惯了出去,又觉不足,一袖挥倒身边的酒壶。
过去,就像一根刺,横亘在二人之间,在孩子的问题上,他们无法理解彼此,殷郊很难原谅朝光,朝光也很难原谅殷郊。有了崇应彪的先例,朝光对这个时代看重男嗣的问题有了清楚认知。
巫医私底下告诉过朝光,寒凉的药物损伤母体,这个孩子很有可能保不住。期盼一定会反噬,如果这个孩子因为自己没有,殷郊难免不迁怒于她,她做不到不怀孕,也无法生下这个孩子,她所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失去这个孩子的痛苦,转嫁给殷郊。
朝光回到大司命殿后,严令不见任何人,即使是殷郊,一概不见。
男人不会直接体会到失去孩子的痛苦,女人承受一切,朝光蜷缩在床榻,无助的将自己藏入被褥中。血脉相连,又生生分离,她为自己而痛苦,也为那个没出世的孩子而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