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旅所有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晒得黢黑,一眼望去千人一面,很难分辨出谁是谁。除了殷郊姬发和苏全孝,还有赢煊,她能准确区分,剩下的。不认识,真的不认识。
床下只有一只鞋子,任凭她四处寻找,都找不到另一只。她索性不穿鞋,只着一双白袜,拎起裙摆,走到了盔甲旁。双手用力,抽出长剑,剑身錾刻“北伯侯崇应彪”。
崇应彪,好熟悉的名字。
朝光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挑衅者,苏全孝当时喊他。
“崇应彪”。
大帐忽然被人掀开,崇应彪刚进大帐,就和朝光的剑对了个照面。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拿剑指着自己了,见她双手颤颤,根本拿不起剑却还要用剑来掩饰自己恐惧的样子,崇应彪只觉得好笑。
朝光长得很好看,五官精致,久在神殿中不见天日,皮肤白皙,结乌发为辫,垂在两肩。和接触过的彪悍泼辣的女族旅武士不同,朝光相对温柔,也更柔弱,更易掌控。
可这样的美人,怎么就看上苏全孝那个废物,骑射武艺均在人下,脑子还不好使。美人没有长一双慧眼,他分明比任何人都强!
“你这个人怎么恩将仇报,可是我救了你,你摸摸你的头,那是我给你包扎的。你现在拿剑指着我,合适吗?”崇应彪大步迫近朝光,丝毫没将她手里的剑放在眼里。
他单手捏住朝光一双手腕,掰开她的手指,夺过短剑,举在手里挥了下,剑身劈开空气,发出低沉的嗡鸣,“砍人是这么砍的,这样砍才能杀人,知道吗?”
朝光双手腕被崇应彪攥住,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直觉令她对崇应彪生出无尽的恐惧,她用力挣扎,想要逃走。崇应彪不松手,他手掌的厚茧扎在朝光皮肤上,摩擦出一片红痕。
崇应彪拿剑的手腕一翻,剑尖对准朝光的咽喉,朝光害怕的后退,差点又踩到自己的衣服,若非崇应彪还拽着她,她又要摔倒。朝光在心里暗骂,该死,她就不该穿这身衣服。
不对,该死的是崇应彪这个混蛋。
不被吓到的话,她完全能操控自己的裙踞。
看着朝光这幅又恼又惧的表情,崇应彪只觉得好玩,他将剑尖凑近了几分,抵在朝光的脖子上。寒冷的剑尖戳在脖颈,铁剑下,是规律起伏的动脉,朝光吓得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停止了。
“苏全孝怎么死的,知道吗?讨伐冀州时,三军阵前,主帅将剑抛给他,苏护不愿意投降,他只能将剑尖对准自己的喉咙。短剑贯穿了他的喉咙。”崇应彪的剑沉了一分,落到了朝光衣领的交界处,“大概就是这里。”
“何为质子,诸侯敢有反叛者,先杀其质子,再族灭之。”说这话的时候,崇应彪的眼里一闪而过某种悲怆,兔死狐悲,感伤其类,一直以来掩盖他们质子尴尬身份的遮羞布被无情撕下。苏全孝的死,就可能是他们明天的下场。
这番话似一颗石子抛入朝光平静的心池,她愣愣看向崇应彪,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两滴饱满热泪滚出眼眶,锥心的痛感与悲伤涟漪般散开,一圈接一圈。
她知道苏全孝会死,和知道苏全孝怎么死的,是两回事。
朝光红着眼,手上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剧烈挣扎间,她的脖子撞到剑锋,割出一道血痕。崇应彪见真的伤到了朝光,将剑拿得离她远些,朝光的愤怒越来越盛,却无法挣扎开崇应彪的束缚,不顾自己头上的伤,一头撞在了崇应彪脸上。
崇应彪猝不及防,被撞得后退一步,松开了钳制朝光的手。朝光额头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不得不扶着旁边的架子,缓缓坐在地上。她垂着头,眼泪颗颗滚落,滴在已经脏的不像样子的衣服上。
红白两色的裙踞,沾染尘土,朝光不喜欢长裾衣裙,太过累赘,长长曳地的裙摆总容易绊倒她,这是她唯一一件长裾裙,作为重大场合的礼服使用。
朝光穿着它,参与了苏全孝二十岁的及冠礼,他很喜欢这件衣服,他说,这件衣服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记忆中的母亲总是一身曳地长裾裙,温柔美丽。
那是苏全孝唯一一次流露出对故乡的思念,他想回家,为质八年,对故乡的思念与日俱增。
无论他再怎么用责任与义务振奋自己,父母兮生他,他作为父母的儿子,应该为父亲母分忧。作为家庭的一份子,成为质子守卫家族安全,是他的义务。
赤子般炽烈纯洁的爱,死在冰原。连带着他的生命,也不复。
朝光抱住膝盖,失声痛哭。
怎么会不希望他回到这里呢?她一直在这里等着他。
大商,不是他们的家,可是他们在这里相遇,在这里相爱,他们一起度过了五年的美好时光。
春日迟迟,他们出东门放犬逐野兔,夏日炎炎,他们乘凉河畔抓鱼戏水,秋日累累,苏全孝让她踩在自己的肩头去摘枝头硕果,冬雪皑皑,他们在雪地里打雪仗,堆雪人。
朝光的哭声引来了很多人,十几个持盾拿剑的质子挤进营帐,他们半裸上身,额头汗珠密布,姬发见崇应彪持剑,朝光掩面哭泣,质问道:“你干什么?”
“我进来拿剑啊,我能干什么,我一进来就发现她拿着我的剑。她自己摔了,我好心救她,那你们都是看到的。”崇应彪将剑收回剑鞘,“她哭可不是为我。”
姬发瞪了崇应彪一眼,蹲下身子,将盾牌扣在地上,剑放在盾牌上,小心问朝光道:“朝光,你怎么了?”朝光抬起一张泪痕遍布的脸,问姬发道:“姬发公子,苏全孝,怎么死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默,姬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说:“朝光,他是大商的勇士。”见姬发避而不答,朝光就知道崇应彪所说非虚,以手掩面,头缓缓埋回两膝间。
质子们无声散去,崇应彪拿了衣服、盾牌和剑,回头看了一眼朝光,把装药的匣子翻出来,打开,放在桌子上,这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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